
【东篱】枣院(散文)
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枣树,于是这个院子被称作“枣院”。枣院,曾经藏着很多美好的故事,故事几乎都和这棵枣树有关。
一
延安有个享誉海内外的“枣园”,那是中国红色革命的发源地。我说的是“枣院”,在我的老家老街上,一处散石墙,没有院门,一棵大枣树,生在散石墙根,硕大的树冠罩着这座院落。
每年四月中,枣树就从虬曲的枝条上窜出孩子耳朵一样的小嫩叶,这个比喻是说,枣叶都会听见春天的脚步声,队上的人们就开始忙活春种了,老家农俗说,“枣叶儿密,点花生种玉米”。那棵枣树,简直就是农人的月份牌,物候都写在枣树上呢,谁还闲着没事翻纸片儿。灵性的枣叶不说话,老农可以仰头看到阳光穿透叶面,便知土地二寸深处已经暖了,可以开始农事了。
特别是队上有点懒性的人,人们并不直言其弱点,生怕说话过分,无法接受,喜欢拿枣树发芽来提醒,说枣叶都睁开了眼,你还在睡啊!彼此一阵大笑,那笑就像早春的枣叶,簌簌作响。
现在,我们习惯说某某城市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曾经的“枣院”也是我们队上的中心,几乎所有的集体活动都在枣院进行。枣院北六间民房,西三间是队部兼会计室记分室,每晚,凡是出工的劳力都要到记分室自报工分。那株不知生于何年的枣树,见证了这些,据说,在合作化时期,那棵枣树就在呢。东三间则空着,后来是“楠婶”带着女儿、我的小学同学秀华住进去了。楠婶的男人是队长,死了,两个儿子先后结婚,过得并不宽裕,老宅给儿子,队上念队长的贡献,一致同意让楠婶搬进去。我还隐约记得,那个晚上举手表决,就在枣院里。齐刷刷的手,在葱茏茂密的枣树下举起来。一向自卑的秀华,那天就笑嘻嘻地依偎在楠婶的身边。那个晚上,她很幸福。记得,她还在枣半熟的时候,还带几粒给我们。中国人的民主,其要素就是温暖,这温暖也感染了我们这些小孩子。
这处闲房枣院是一个全家搬到东北的村民的,无偿给队上使用。那时,村民的生活很苦,每家过得都捉襟见肘的。枣在十月就开始熟了,楠婶遇到我玩,就吆喝,给我一根杆子,让我戳那些熟了的枣子,不过瘾,我上枣树,摇晃树杈,噼里啪啦,一阵天雨,落在楠婶的头上,我哈哈大笑,知道不能打碎头。她总是胶东妇女的那个装束,一面蓝头巾,朴素得很,我敢跟她闹,就像跟母亲撒娇。她总要分几粒给我,然后装一个粗布袋子。我看到是个邮包的样子。原来是要邮寄给房主,报答人家的赠“舍”。那时,好像提及“租金”两个字,都很惊讶,也没有这个概念。所以在我心中,人情大于租金。让对方把自己装在心里,就比租金还贵。我的村子尽管是一个偏僻的海边村落,但一点不乏人情的温暖色。带着这种纯粹的颜色走出来,觉得是一份荣耀。提钱,反而让我害羞。是不是这种朴素已经从小就洗脑了。
队上的人,并不将内心的那份悯人的情怀说透,他们议论,房子没人住,没个烟火气,很快就坏了。为了房子的久安,为了人家的烟火气。长大了,我听懂了。
二
我的童年,枣树记得。枣院和枣树荫蔽的老街那块地方,就是我的娱乐场。它的枝干,布满了黑色老皮,那么沧桑,只有沧桑才可以蔽日遮天,生出一个“像老爷爷”的比喻。这是我发现的秘密。枝枝桠桠,吐出鲜绿,翻出苍绿的光泽,半个院子的地面被勾画成图画,我曾拿起石头,画下那些枝桠的投影。疏影横斜交错,我们在影子里跳着毽子,妈妈和楠婶常坐在投影里,摇着老蒲扇,或者带着针线活,这些最平常的镜头,为什么可以存留我的记忆好多年也不消失,当年妈妈说我不懂,记得她说,枣,就是早点过去。妈妈属于弱小者,她对弱者从来都容易生出怜悯心,甚至陪着人家掉泪呢。
我对那棵枣树有感情,仿佛是我的快乐领地。哪怕进院跑一跑,也觉得是催旺了这股烟火气。喜欢楠婶那三间房飘出的袅袅炊烟,炊烟就是安顿的诗歌,也是缠绵的词。楠婶看到我们疯跑,站在屋门前吆喝着,千万不要摔倒了。她早就用树枝围裹住枣树的树干,生怕我们这些孩子撞上。
记得我很调皮,怎样回报楠婶那几粒甜枣呢?一墙的牵牛花,红的,蓝的,粉的,我总采几样不重色的,给楠婶别在对襟袄子上,妈妈知道了说我懂事。那时,我的确懂得了回报,知道那种礼尚往来的重要,因为我看着楠婶脸上带着羞涩的笑,也不拒绝。我和楠婶可能都读不出花意,但心中似乎都有愿日子如花的想法吧。懵懂的心,最美。很多事,如果表达得那么清楚,一点没有藏意,就觉得难堪了。所以后来妈妈让我给邻居送葡萄、向日葵籽或无花果,我一句话没有,呆呆地等着接住盛具。邻居能读懂我。
或许是因为有枣香,每至夏天,一树的蝉,一院的蝉声。学会逮蝉的本事就是在这棵树上。去南街,从拴在房墙后身的马身上薅几根鬃毛,在杆子头系上一个活扣的圆圈,轻轻地,悄悄地,憋着气息,套在蝉的头上,迅速一拉,就逮住一只,嘎嘎嘎,惹得树上飞走了一些。或者拿根向日葵杆子,挑那些旧房夹道,缠一下蜘蛛网,从树隙伸到蝉翼,一粘,扑棱棱,就拿下了。伙伴们一分,四散而去。乐此不疲,蝉总是不尽。我们把杆子交给楠婶放着,一夏,最好玩的就是跨在枣树上逮蝉。回忆起来,快乐的日子似乎都写在那棵枣树上了。
三
枣树之下是老街,这里一段老街因为有枣树也成了风景地,算是第二风景。百米外两个大碾盘,那是第一风景。夏天,坐在老街边的石上,一墙的花,在日光下,铺满了一墙一地的笑;枣树的影子,在身上轻漫地悠闲地画着图,人们聊着闲话,不必有什么主题。花朵那么跳脱,那么轻快,仿佛就是人们的语言,老街似乎不老了,变得年轻起来。带着温婉和轻柔。尤其是谁家有个什么喜事,总喜欢挂一盏自制的红灯笼,不大,却马上有了喜庆,就像给老街涂上了胭脂,老街一下子就妖娆起来,妖娆得不像话了。这老街也好像被枣香染过,加上做饭的炊烟和饭香,将老街的风骨韵致渲染到了最浓的程度。可能,乡愁的美就包含着这些吧。
十月,赶上老街有人家结婚的,楠婶遇到我们,就吆喝,举着杆子叫我们打枣。鲜亮的日光,透过枝叶,我们仰首看着一嘟噜,一枝枝,一串串枣儿,那些枣儿就像闪着眼睛,跟我们捉迷藏,那是微风吹拂的效果。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纷纷落地,楠婶笑嘻嘻捡拾入篓。累了,坐下来吃枣。楠婶早就用旧报纸包成一包包的,让我们捧着送给喜主。不知这个以枣贺喜的方式是否还在,楠婶早就不在了,秀华也嫁到外村了,谁是那枣院的新主人,也不知了。不在也罢,一代人留住了这份贺喜之礼,就够了。那些被我们送枣贺喜的人,已经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们想起曾经收到的贺礼,一定还记得温暖啊。
眼如枣叶。这是农人给队上那些长得好看的姑娘的赞美,尤其是哪个青年娶了媳妇,总是夸,夸人的词除了“很美”“真俊”,再就是用枣叶形容女人的眼。我觉得“柳眼娥眉”这样的形容词,都没这个比喻生动。就地取喻,枣树给了农人不一样的审美。
早生贵子,就是送枣的寓意吧?还应该有更深刻的意思,感激别人,永远是一份沉重的礼物。我上高中时,还要经过枣树下的老街,到了打枣的日子,楠婶会瞅准了时机,截住我,往书包里塞几把,不忘叮嘱好好学习。那条老街,没有被更多人的脚步踩乱,那棵枣树也不会入取景人的眼,那个枣院,也就是一处几近凋敝的院落,从这里也没有走出什么样的大人物,但走出去的人,应该都难忘这个风景。古老的乡愁,淳朴的风情,会让我们心中的风景更纯粹,更有味道。
在我心中,那段老街,总是枣树的画布,无论什么季节,都在老街上绣着图案,不慌不忙,可他那片投影和阴凉,又是最短程的驿站,那些从山里归来的,如果遇到说话的,总在石上坐一会。哪怕什么也不说,掏出烟包,舀一锅子旱烟,吧嗒几口,也觉得满足。我常常想,如果没有这棵枣树,这里会不会这样。最好的风景,应该是可以安顿一颗行走的心,这是美学。老枣树,永远不会列为什么级别几星级的景观,但它在有些人的生活里、记忆里,永远是不老的风景。
四
一份最沉重的恩惠,会让一个人压弯了腰,回报,不一定要对等的礼物,楠婶总会在夜晚人们走进枣院记分室的时候,提着篓子,给每人抓一把枣子,说一句“熬稀饭添一个枣”,她是以最普通的方式感恩队上的每一个人,谁会忘记那几个枣儿的甜呢。其实,楠婶并不欠所有人的人情,只是那次齐刷刷的举手,让楠婶铭记了那些举手人的恩义。
听妈妈说,不能分梨吃,能分枣吃。梨不能分,可能是和“分离”谐音,意思不被接受。分枣呢,应该是把甜分给别人吧。生活的甜,的确要分享。我想楠婶也最懂得这一点吧,她也在以身作则教育着我们。
历经岁月洗礼的枣树,应该是满身褶皱的老皮了,丑陋的干裂的树皮,多么像上一代人的精神,将自己的树液输送给枣子,结出生命的甜果,从不担心自己走进沧桑,日趋年老。我们不必记下是谁当年栽下枣树,但那份甜,应该是那些植树人的灵魂,品出他们的味道,就是我们懂得了前辈。所有的沧桑,最终都会老去,沧桑只属于我们的记忆,博物馆无法收藏。楠婶的身世也是沧桑的颜色,但总是透着温度,因为她不在沧桑的岁月里释放温度,她会被沧桑淹没。我觉得,她更懂得沧桑的意义。
有时候,岁月就是喜欢赠人以沧桑,沧桑并非无情,是带着哲理和轮回的味道,从不轻佻。
枣院那棵枣树的根大部分都是盘踞在石墙的缝隙里,就像一只只手,抓住了石头。一茬一茬的枣苗钻出墙缝,被队上的人挖去,植于房前屋后,地边田野,历经风霜雨雪,总是顽强地存活着,屈曲苍古,皲裂肌肤,这些是在告诉我们,粗粝皮实,也是生命的特色。大约两年的树龄小苗,就可以从稚嫩的身体里酿出甘甜的果子,枣树又总是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和老乡谈起老街那棵枣树,老乡说,枣院还在,枣树每年都要来一季的枣雨,太累了。他不忍说出枣树已经老死了,告诉我,老街还有枣树,但不是那一棵了。
生生不息,在枣树身上演绎得更为逼真。
甜,是爱的底色,是内核。枣子的甜,总让人联想很多,太美的日子,应该有枣树。国人十分讲究物象的含义,栽下一株杏树,并非完全为了有杏子吃,也有着“幸(杏)福”的期待。就像我的朋友喜欢植竹,谈起竹子,就告诉我有“祝(竹)福”的意义。
那处枣院还在,留给我温暖的枣故事还在。可能已经物是人非,但不会抹去我心中的怀念。
2023年10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