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盛家火烧(散文)
一
盛家火烧,是威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是享誉黄海之滨的“老字号”。
我不是盛家人氏,但记得盛家火烧,盛家味,这种味道,也在我的乡愁里。
我七八岁时,喜欢缠着母亲走亲戚,母亲说去我的“姑婆”家。其实,走亲戚,我兴趣不大,盛家火烧对我倒是很有诱惑力。盛家人,没不会烙火烧的。别的村的火烧,在“盛家”两个字上,都要甘拜下风,一吃就摇头,不是那个盛家味。
走街串巷的小贩卖火烧,一个调——好吃不用挑,盛家火烧喽。买不起,只能吞咽下泛上来的口水。有时候最多也只能很讨厌地靠近盛着火烧的草编筐子跟前,使劲地嗅几口香味儿。有时候腆着脸掀开蒙盖火烧的粗棉布,只为闻一口麦香。
麦收季节,喜欢在地头燃起一对小火堆,放几穗饱满的麦头,半熟就掏出往嘴里塞,喜欢小麦的劲道,更喜欢那个麦香味儿,地道,山野,成熟,都随着一股香走进肺腑。可盛家火烧的麦香,更有着脱俗的馨香,是谁都难以抵挡的诱惑啊。大人小孩经过盛家的麦地,喜欢掐几穗搓搓吃,就是扛不住盛家小麦的香。盛家人不会吆喝制止,反而觉得很自豪。
秘密终于解开了。姑婆说,就是我背着我们家的麦面也做不出盛家火烧。我的村子距离盛家也就四里地,麦香就变了?是的,自从盛家有了磷矿,我才明白,盛家的土地,是能够孕育出别样的麦香。
学“农基”课,记得一句顺口溜:“钾抗倒伏磷抗旱,麦香离不开氮。”据说,盛家的土地,饱含大量的天然磷氮,山地土壤更好,小麦吸纳磷氮特别充足地道。那些年,我们村都要托关系跟盛家人换点小麦,为的是烙火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成就了一个品牌。
盛家火烧,绵软香醇,寸域口腔,香缠香绕,香养口舌,口福切近,如酒醉人,每每想起,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欲了。
二
关于盛家火烧的兴起和走俏,我从父亲那听到了故事。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盛家人盛德本闯朝鲜谋生,在朝鲜开火烧店,制作盛家火烧,很受喜欢,朝鲜人也把盛家火烧当成了主食,朝鲜人说:“盛先生的圆饼(火烧)是紧俏货。”中朝往来可追溯很远。《尔雅释地》记载,“东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文皮”(色彩斑斓的虎豹皮)实指“朝鲜之文皮”,那时就已运转到胶东一带。陶瓷和丝绸则由斥山浦运抵朝鲜。朝鲜人特别赏识中国货,对火烧的喜欢也在其中。(斥山和盛家相邻,村边参差相衔)这条海上古丝绸之路上有了盛家火烧的香,还是近几百年的事。我父亲是四十年代末闯朝鲜的,也开小饭店,专门从盛家带着火烧去,试着学做火烧,生意也火爆。不敢称“盛家火烧”,父亲的小饭店名起得更大,叫“中国火烧”。从父亲的神态和语气,我感受到他的一腔爱国情怀。他经常说,闯朝鲜,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我明白了,他有后盾。
追溯盛家火烧的历史,大约已经有六百年了。据说是云南人闯关东后将火烧的技艺带到了胶东半岛的盛家,于是,家家户户做火烧生意,人称“火烧村”。通过盛家火烧,我也知道入口迁徙,包括“闯关东”,在几百年前就开始了,或许是为寻找更好的生活之地,他们从未失去创造温暖生活的梦想。盛家火烧,应该是这种梦想的产物。世界上所有的人口迁徙或移民,都是为了生活,而能够创造生活,创造民族辉煌史的,当属中国人。南北交融,成就了美食,也成全一部悠久的美食文化史。
盛家南邻石岛,不足十里地,自春秋时,就是最负盛名的商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居然在石岛出现了“盛家火烧一条街”,百分之六七十的村民都做火烧生意,每日消耗麦面逾千斤,供不应求,以至于必须订货。火烧成为“老字号”,那可是民众一团面一团面揉出来,一把火一把火烧出来的。据说,进岛可闻火烧香,出岛带香五六里。
岂止是香溢五六里。1990年,我曾独往泰山旅游,在泰山脚下,我跟村民讨水喝,拉着闲话,一位老汉听说我来自石岛,便更近乎了,说他赶大车(马车)曾经常去石岛,最喜欢吃盛家火烧。赶车一个月,去的时候车上挂着泰山煎饼,回来挂着石岛火烧。火烧就是放上三两个月也不变霉,很“保值”。我略知一点,盛家火烧制作用很少的水,保存数月不变霉,便于携带。一份美食,留下一生美好的记忆,无论多远,只要坐下来聊聊,总能找到故事的脉络,这是中华文化的普众根系,根系之发达,出乎意料。
三
入秋,是做火烧的最好时节,七夕前后,采用古法制作“引子粑粑”,即今天说的酵母。以精细如齑粉的玉米面为原料,按比例加入面团,发酵一夜,经过有益菌催化,再加入面引,掺入盛家面粉,并以合适的容器,发酵定性。
最地道的盛家火烧必须用盛家面粉,目前是电机驱动石磨磨粉,“磨速”必须很慢,防止面粉被加热而改变劲道的属性。之前还是人力推磨,再后来用蒙眼驴拉磨。时代变了,老传统没变。
正宗的火烧制作关键就是“三把火”。可不是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来点“派头”,正相反,盛家火烧讲究“火烧学”,有传承的“绝招”,要以文火取胜。第一把火,给火烧“绣”上花纹,人称虎豹纹,犹如一股旋风,自中心开花。与陕西的肉夹馍的馍皮相似。第二把火,速翻火烧如耍杂技,就像东北人玩小手绢,转得可快了,使其均匀受热,表面渐渐泛出微黄,一见就馋。这是一步相当于“淬火”的工艺,快慢节奏在手,闻香可知成熟几分。第三把火更见功夫,大约三五分钟,文火焖熟,使其在合适的温度下自然膨胀。据传承人说,很多火烧在这一步做得不到位而失败。这是盛家人的“三味真火”。有人说,古法制作要在火烧表面撒上五六十度的海砂,将微咸的味道渗入其中。这是为出远门的渔民出海捕鱼专门制作的,即使没有菜肴,也不“嗓人”,(方言,难吞咽的意思)入口就出滋味,香味满口,浓得像被缠住。
三把火的烧草必须得烧盛家麦秸。据说麦秸的麦香可以从锅底入味,最重要的是麦秸的文火是别的草料无可比拟的,易于控制温度。就像我去石岛茶场看人工制茶,所用木炭全是关东柞木,手艺人告诉我,别的柴火,不是硬就是软,还不对味。制作有乾坤,工艺在精微。
品盛家火烧,最好是在刚出锅时。一面酥脆,脆里蕴香;一面绵软,软如饴糖。掰开火烧,麦面白如雪,近外层微微透黄,这种层次,分明有趣,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但可入口。品脆皮,声音脆响有香;咬一口火烧的肉瓤,绵而不粘。些许口水即可润食,从不觉得噎人难咽。
中华民族的文明自钻木取火始,从把生食变成熟食,到如今把火候演绎到精细,历经漫长的岁月。真正的大师,都是从朴素里追求奢华,而非人为添加什么佐料。古希腊的“火神”叫赫菲斯托斯,他的表达形式是掌管火山爆发。他们还在用神话解释现象的时候,中华民族已经研究怎样把火运用到饮食生活里,这就是进步。中国的火神祝融,是护佑民间烟火生活的神,也诞生了一个最难把握的词——火候。盛家火烧就是在火候的把握上推出的精品美食。由“火候”衍生出来的“不温不火”等词语,更是表达出中华民族为人做事的高超智慧。恰到好处,过犹不及,从来就是哲学的最深要义,就是一个火烧都蕴藉着这样的人生哲理。
盛家火烧传承几百年,如果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手艺,那就太肤浅了,那绵延至今的人文精神,才是火烧的血脉。那么多的农家都做火烧,吃火烧的人,咬一口就知道是不是出自盛家了,因为嚼食一口,满口活泛,不会成团发粘。风味,是美食的灵魂,能够守住灵魂的,就是原料上从不掺假,做工上从不马虎,始终保持品牌的纯粹。
我还隐约记得姑婆做好面团的一个细节。她不放心我母亲帮忙,说怕越帮越忙,这是真话,也是把母亲当成客。那时她已经近八十岁了,腿脚不便,但她将面团揉了好几遍,放在耳边听了听,告诉母亲说,有声了。可能这个声音是面团重组粘性的声音吧。做的时候,照镜子,捋顺鬓边的碎发,还在发髻上再插一根簪子,估计是怕落发锅里。这也是姑婆的人生态度,从不糊弄自己的形象打扮,不在乎衣着新旧,但一定要收拾得很利落。她说,落一根头发在火烧上,那就败兴了。
如果走进盛家,亲戚手头没有现成的盛家火烧,也要跟邻居借上几枚,作为回礼,一定不会让人失望。邻居串门,一定要拿出火烧品尝,火烧,自然也成为聊天的话题。这是一种朴素而淳朴的民风。美食,不仅仅是一种口味的特别,其背后一定有着民俗文化的支撑。
四
因朋友介绍,我得以现场观看盛家火烧的制作。
自2008年入选威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盛家就办起了“火烧大院”,大门是海草门楼,苍白的海草,修饰着长长的起脊门楼,仿佛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样子。细细的海草,仿若灰色的苏绣,绣出了一种别样的妩媚。古老,是火烧美食的主题,我如此理解这番设计。门楣上挂着“麦味飘香”的黑色横匾,书法家刘振荣题写的楹联——胶东面食老字号,盛家火烧万里香。一股古色古香,和着院内飘逸而出的火烧面香,混合入鼻。迎面壁上写着“精工细作”,应该是美食的灵魂之语。面案之左是一间面粉加工间,几盘古老的石磨,磨顶还摆着金黄的麦粒,原始的加工方法,被生动复活。面案一侧是一排铁锅火灶。六位大约六七十岁的女人在面案前一字排开。这是曾经时光的复活,蓝色素花头巾,印花侧襟夹袄,让我马上觉得是走进了曾经的年代。我不能靠近火灶,近似无菌操作,讲究卫生,这是我事先就知晓的规矩。
大部分手艺师傅故去了,这些烙烤师傅也几近古稀了,据说,这些女人婆家和娘家都是盛家村的,得传的手艺是正宗的。失传正悄悄来临,她们在不断寻找有兴趣的年轻人加入。盛家集每十天有三个,赶集的人大都是以买卖火烧为主,石岛的外来人口不断增加,火烧的数量供不应求,要买到大院火烧,就要赶早,特别是那些来石岛打工的返乡人,几乎都要携带盛家火烧,将胶东风味带回家,销量很大。年轻人还借助网络,搞起了网上速递业务。
距离我童年少年时吃盛家火烧,已经半世纪了,我还能品到家乡的真味火烧,再长的离开,总是会折回来的,乡愁是什么,站在盛家火烧大院前,我觉得就是一缕不息的香味。不要以为走进村落,所见的是物是人非,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总不会被时光的尘埃湮没。
大姐送我两个火烧,要我带回家尝尝,我说,怕一尝就拿不下嘴了。大姐大笑。不必说火烧怎么香,大姐巴不得我天天造访。我告诉她是南桥头人,马上又要加两枚。我买下20只,带回社区的茶舍,给茶友每人分上一枚。让我惊奇的是,耄耋老者也不说自己牙口不好,欣然受之。
喜欢盛家火烧,我要开车出远门,总在后备箱备上几个火烧,其实,早发暮至,不至于在路上啃火烧,但那份古老的习俗美,让我依然保持着这个爱好。
我特别喜欢买了盛家火烧就跑到斥山饮食一条街的兰州拉面馆,要一碗清汤拉面,掰着火烧,我称这是我的“西安泡馍”,一袭地道的盛家麦香,勾兑了甘肃的清真拉面,滋味别样,说不出的好,满足了我的口舌之欲,心中确知,胜过山珍海味。
五
那年我去山东阳谷,一头扎进“武大郎烧饼店”,来两只烧饼,店主说应该叫“炊饼”,这名字在宋朝就有了,一听我说就知道我非本地人,我告诉他是石岛人,他说,鲁西有炊饼,胶东有火烧。我说,不过武大郎没卖过盛家火烧。
是啊,如果武大郎卖过,那一部《水浒传》的故事情节就要略有改动了,要写他日夜兼程,长途肩担,怎样把盛家火烧搬到阳谷的街面。
中国文化,总有着神奇的情节,搬出一个故事都是一个传奇。如果盛家的盛德本和武大郎处于同一时代,“西炊饼东火烧”的古事,或许会成为美谈,施耐庵那就要修改故事情节,来一章“武大郎千里走胶东,盛德本一心授绝技”。
也只有在这个崇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当下,我们才可以看到古老的技艺复活的故事。“老字号”,是我们对古文化的一种尊敬,所传递的是我们商业的社会价值观。
美丽乡村,美丽火烧。
盛家村已经将火烧列为振兴乡村计划,从保护盛家麦地做起,种出盛家火烧的精粹原料,写出老字号的规模化新篇。
朋友问我,到胶东海边,先吃什么海鲜,我说最好先去盛家吃盛家火烧。并非我有意推介,而是有着我的理由——最好是,先香香嘴,再鲜鲜舌。
2023年10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