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七封函调信(小说)
一
谷雨过后的第二天,松嫩平原下了一场大面积的春雨,雨不算很大,却下的缠缠绵绵有滋有味,从头一天下午下到第二天下午,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让冷冻了一个冬天风干了一个春天已经干渴到了极限的田地灌了个够喝了个饱,平原大地像一个彻底喝醉了的大汉,浑身瘫软,无论庄稼地还是乡间道路,人们一脚踩下去,像踹进了大酱缸一样。
这场春雨如同一个技艺高超的化妆师,很快把个干燥灰暗毫无亮色的平原大地变成了一个妩媚多姿的少女,变成了一幅美丽的春的图画。杨树很快放出了鸡蛋大的绿叶,接着又生出了一串串树狗。柳树抽出了柔软的长丝,在微风中不停地摇摆,像多情的少女在向人们展示自己的风情。田头道边草甸子上的小草也已经争先恐后地钻出了地面,瞬间给灰土土的地面织上一层淡淡的绿毯。在布谷鸟清脆的叫声中,燕子、黄鹂、蓝颏、黄莺也飞回来了,它们同一直守候在这片土地上度过寒冬的鹌鹑、喜鹊、啄木鸟、麻雀、山鸡等,村里村外天上地上地飞来飞去,长音短谱你争我抢地叫个不停,演出一首春天的奏鸣曲,它们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在欢呼春天的到来,它们在快活地庆贺大家的又一次相聚,它们在招呼和提醒乡亲们该开始又一年的春播了。
所葆元在谷雨那天召开的布置春耕生产的各队队长会议上,要求各小队在5月20日之前,基本完成全部春播任务。这几天,他正和余本好骑着自行车按个生产队检查春播任务完成情况,他每到一个生产队,都直奔田间地头,然后再找队长询问情况,这一看一问,心中就有数了。如果哪个队长敢虚里冒套地糊弄他,那就算他是自己找罐子拔。经过两天的亲自检查,他看到各个小队都能够按照布置的期限如时完成播种任务,他心中很是满意。
在五队村南头一年种的一片谷地里,老书记祥钧谊正在手扶犁杖扣苞米,刚刚下过几天春雨的泥土,被犁杖翻起来,黑黝黝的暄腾腾的,还冒着蓝色的淡淡的氲气。那些刚刚从南方追着春天的脚步飞过来的黄鹂、蓝颏儿等鸟儿们,都纷纷飞到这新翻的黑土地上来寻找刚刚苏醒了的害虫儿。是的,春光春风春雨不但唤醒了可贵的万物,那些害虫儿们也跟着醒来了,它们刚刚睁开眼睛看一下春天的阳光,刚刚呼吸一口春天的空气,刚刚伸了一下懒腰,还没有来得及兴妖作怪,就被那些觅食的山雀们抢着啄入口中,变成了鸟儿们的美餐,是的,害人虫的命运总是悲哀的。那些鸟儿们还边吃边唧唧咯咯的叫着,吃饱了,它们就在空中和林带里快乐地歌唱着。
春天泥土的气息,是农民们最喜欢的新鲜气息;春天泥土的颜色,是农民们最喜欢的颜色。闻着这样的气息,看着这样的颜色,农民们浑身都充满着力气,干起活来也轻松了许多。祥钧谊扶着犁杖已经扣了四个来回的苞米,已经有些汗津津的了,可他仍然不觉得累。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给地主扛活出身的人,一个什么苦都吃过的人,如今给集体干活,给自己干活,还能觉得累吗?说不累是假的,干活总是要累的,只是在心情舒畅的情况下,会感觉不那么累;只是他这个已经50岁的人,身子板还很硬棒,还可以扛上一阵子。他稳稳地扶着犁杖,把黑黝黝暄腾腾的泥土扣在刚刚撒下的金豆子般的玉米种子上,似乎就看到了秋天那尺八长的金黄色的大苞米棒子一垄垄一片片漫山遍野地长了出来。
老书记啊,休息一下吧,别累着。所葆元走到老书记祥钧谊跟前,关心地说道。
祥钧谊看到了远处的土道上来了几个人,可他只顾扶犁杖扣地,根本没注意是谁。只是当所葆元跟他说话时,他才看到是大队书记所葆元来了,这才回了一句:所书记来了。
所葆元是老书记祥钧谊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年轻人成长起来了,没有什么文化的老书记祥钧谊就回村当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书记祥钧谊对所葆元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偏见,他看人从来都是俩手攥仨大钱——一是一,二是二,用他在党校学习时学到的那个词,就是实事求是。他就是从所葆元的位置下来的,他不仅站在普通社员的角度看事情,也常常转回到书记的角度看事情。换位思考,是人们克服偏见最好的灵丹妙药。在所葆元当典型大红大紫的时候,他赞扬所葆元,但他没有跟着去无原则地吹捧所葆元,而是发现问题及时提醒他,甚至批评他,让他因为孩子欺负人的事去给群众道歉。在所葆元被打倒被批判时,他也参加批判了,他一直认为所葆元是有错误的,应该进行批判,但他没有搞落井下石,他一直认为所葆元的成绩还是主要的,所葆元抓生产还是一把强手。所葆元恢复书记职务后,他也没有什么不同意见,他觉得所葆元上来,会把生产搞上来,兰花甸的群众生活又有了希望,从内心里是高兴的。此刻,当他听到所葆元关心地要他休息休息时,便乐呵呵地说:不累,没事,才扣四条垄。这场雨下的好啊!今年一定又是个好年头。
但愿如此。所葆元也很高兴地说:老书记,你悠着点干呀,保重身子啊。说着,他转身对身边的生产队长郑立业说:让他们年纪大些的少干些重活。年轻人有的是,让年轻人多出些力气,也是个培养锻炼。
郑立业说:所书记说的对,是应该让年轻人担些重担。所葆元走后,郑立业跟老书记祥钧谊说:所葆元书记对你还是挺尊重的。
二
所葆元回到大队部,坐在办公桌前,刚端起茶缸想喝口水解解渴,忽然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而且信封是制式的,上边的收信人地址是:吉林省原安县永顺公社兰花甸大队。收信人是:党支部负责同志。寄信人的地址:辽宁省滨阳市中国人民解放军3686部队政治部。
这是谁来的信呢?所葆元纳闷了,自己没有什么亲戚在部队当兵,和那儿的部队也没有什么联系呀。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然后撕开信封展开信纸,原来这是一封函调信,是这个部队政治部组织科发给兰花甸村党支部的,因为要吸收五队入伍的战士祥良晖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按照相关要求,请大队党支部出一份证明材料。材料的要求是:1、祥良晖家庭出身是什么成份。2、其父母有否历史和政治问题。3、其主要直系亲属(含叔、伯、姑、舅)有无历史和现实政治问题。4、其父母现实表现如何?信的最后是:请尽快回复为盼。函件上盖有3686部队组织科的大红印章。落款日期是1970年4月16日。
看完这封部队发来的公函,所葆元想起来了祥钧谊的这个大儿子祥良晖是当兵去了,是在他被打倒期间的1969年春天当兵走的。他重新工作以后,民兵营长时青山和大队会计余本好他们给他汇报这几年大队的一些基本情况时说到过。可所葆元没想到部队这么快就要发展他入党了,这才一年多呀。可他又觉得这事应该是在预料和情理之中的,理由是那个祥良晖在学校读书时就很优秀。所葆元并不知道,祥良晖在当兵走之前,公社革委会和支左的解放军就已经要发展他入党了,如果不去当兵,恐怕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加入了党组织。
所葆元重新工作之后,一些家里人和亲朋好友也曾经不时地提醒过他,对那些在运动之中批判过斗争过他的人,应该要大人不记小人过,应该给予充分的谅解,应该显示出自己的大气大度来。对此所葆元每每也还是表示同意的,可是,人的胸怀气度高风亮节,不是什么人几句话就能够规劝出来开导出来的,而是需要经过不断苦读诗书虚心陶冶的,是需要长期修养久经磨练的,正所谓“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所葆元远远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因而,每每提到运动中他“走麦城”时受到批判受到羞辱的那些事情,他就有一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感觉,就有一个想要报仇雪恨的心理诞生。可是,他还是要顾及到群众的舆论和社会的影响,总是多加小心总是要有所顾忌。
此次遇到关于祥良晖在部队入党调查的问题,他先是皱起了眉头。所葆元眼前映出了祥良晖在“四清”工作队组织的全大队批斗他的大会上发言的情形,那次会议,是让所葆元从精神到肉体倍受摧残的一次大会,也是让所葆元终生难忘耿耿于怀的一次大会。祥良晖在那次大会上的批判发言是个主力发言,时间最长,份量最重,虽然他没有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没有栽赃诬陷,没有打他骂他,但他上纲上线,把所葆元的一些经济问题和工作作风问题,扯到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上去,这样说显然是有意拔高。虽然这个祥良晖当兵了,远走高飞了,可眼下,又落到自己手里了,想到这里,所葆元暗自得意,他心想:就算你是孙悟空,一个跟头能够折出十万八千里,到头来还是逃不出我这个如来佛的手心!他看完那封函调信,用钥匙打开抽屉,把那封调查信叠巴叠巴装进信封,轻蔑地扔了进去,又用钥匙咔嚓一下锁了起来。他所以决定把调查信压下来,是因为他觉得,报复祥家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会在兰花甸的群众中造成任何的不良影响
同样的关于祥良晖入党内容的函调信,从这年的4月到10月底的半年时间里,这个部队政治部组织科共发出7封,平均每个月一封,可这些函调信,都无一例外地被禁锢在所葆元办公桌的抽屉里,他一封也未回,也没有安排大队的任何人给予办理。
三
话说祥良晖应征入伍后,同原安县1300多名适龄青年来到了辽南某部,他被分到一个野战部队师直机关直属分队。那天下午四点多种,他们下火车来到营区,正在吃晚饭,师政治部室传科报道组的同志便来了,他们要找几个新兵开个座谈会,了解一下新兵走进营区的感受,写一组以“第一封家信”为题的新闻报道稿件,恰巧祥良晖被叫了去。座谈会上,当他们听说祥良晖是初中毕业生,在学校编过小报,就让祥良晖以走进军营后的《第一封家信》为题,写一篇文章。在报道组的简单提示和启发下,祥良晖第二天就交稿了。他在《第一封家信》中,没有过多的写对父母对兄弟姐们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而是向乡亲们谈到了自己走进营区,感受到的军队大家庭胜似亲人般的温暖,军队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热烈气氛,军队中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情,同时表达了自己绝不辜负家乡亲人的期望,一定为祖国人民站好岗放好哨的决心。由于他表达的是真情实感,语言文字又朴实流畅,经报道组的人员稍加润色,稿件发出去不久,便被当地的报纸《滨阳日报》和沈阳军区的《前进报》很快刊登了出来。这让祥良晖这个“新兵蛋子”一入军营便名声雀起了。在新兵连训练的一个月时间里,祥良晖就三次被宣传科报道组叫去帮忙抄写稿件。新兵训练结束刚被分到连队的第29天,他就被调到师政治部宣传科报道组做战士报道员了。而和他一起入伍的那些同乡战友,都分配到基层连队去了。此时,正是中苏关系十分紧张的时刻,在他们入伍仅仅一个多月,珍宝岛自卫还击战就打响了。那之后,部队就开始响应伟大领袖关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有的到部队农场种地,有的到大山里打坑道,有的在建设营房,有的搞紧张的军事训练,一个个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大概惟有祥良晖坐在机关里不经风不淋雨的耍笔杆子了。然而,这些同乡战友们哪里知道,笔杆子也不是那么好耍的,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他那一头浓密的乌发几乎掉了四分之一。
祥良晖在师室传科报道组的一年时间里,充分利用宣传科资料多书籍多的有力条件,拼命读书,并边读边记,写了满满几本备课本的读书笔记。他还虚心向老同志学习,拜各位前辈长者和战友为师,不耻下问。他白天下基层采访,晚上回来写稿,一个星期总要打一两个通宵,凡是分工由他来写的稿件,他都要起早贪黑地写出来,他记住了宣传科一位老领导的那句“好脑瓜不如烂笔头”的话,坚信只要自己勤写多练,一定会很快入门的。由于他如此这般的勤勉,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基本学会了消息、简讯、综合消息、通讯、特写、评论等多种新闻体裁的写作方法,并写了各种稿件80多篇,相继被新华社、《解放军报》、《辽宁日报》、《前进报》《滨阳日报》和省、市广播电台采用稿件50多篇,虽然也有几篇千字以上的通讯,但大都是篇幅短小的“萝卜条”“豆腐块”,可这对一个只入伍一年的新兵来说,可以用业绩骄人来形容。这个师传科有两个新闻干事和三个战士报道员,共5个人,祥良晖的见报数量排在第二位,仅次于已经当了11年兵的干事报道组长冼清海。可论起文凭来,他只是初中毕业,在5个人中是最低的。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成绩和进步,师政治部党支部才同意吸收他入党。由于7封函调信一直也未得到回复,转眼已经过去近8个月了,眼看到了12月中旬,师宣传科的领导和政治部党支部的领导都十分着急,他们一再催问组织科负责此项工作的同志,可那个同志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个中缘由。看来再发函调信已经毫无意义,组织科便安排去长春原安方面出差的人,顺便把这个调查搞一下。碰巧的是,上级关于从原安县入伍的战士中选拔飞行员的外调工作开始了,组织科便委托即将启程赴原安的司令部作训科的刘副科长顺便来做一下这件事。刘副科长对这位被称为“小秀才”的新战士祥良晖印象很好,对其入党函调信迟迟不回也很是同情的。他来到兰花甸村,在兰花甸一队的大粪堆旁,找到了正在检查生产队积肥情况的党支部书记所葆元,拿出介绍信,说明情况,请所葆元给写个祥良晖的相关证明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