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不老的村庄(散文)
谁都不知道村庄存在了多少年,只能根据村碑上的记载:“明朝永乐年间,万氏由河北武邑枣强一代迁来。”但我却听村里最老的老人说,村庄应该更早,因为传说村庄是商河城南最早的。后来我查阅了商河县志,万家坊确实很早,其中在《宋朝纪要》中有一句记载:站在商河城头向南望,茫茫盐碱滩上有个万家坊。
我曾经纠结过,不知道应该相信哪方的记载和传说,村庄究竟存在了多少年?只是没有过多能够考证的依据,无从查考罢了。但村庄却是很古老的,这一点没有人反驳。
古老的村庄,古老的传说,构成了村庄古老的思想,很多古老的仪式也保留下来。比如盖房子要请村里年龄最大的人看看,是否压住了村脉。娶媳妇要找瞎子算一卦,看看两个人是否属相生辰八字相克,看看哪天的日子是否吉凶。孩子出生后要过三天六天九天,三六九都是坎儿,然后过了十二才能办喜事庆祝。村庄的人死了,会有很多讲究,要出三天或者五天丧期,每天三次去庙上烧纸磕头送盘缠。人死后要在七天,二十一天,三十五天去坟上祭奠。如此种种,讲说规矩颇多。
村庄沉浸在晨雾中,时隐时现,如同传说中的仙岛,漂浮在浩瀚无垠的海上。更像我脑海里的海市蜃楼,至于真正的海市蜃楼,我没有见过,但在那些传说和文字描述中,仿佛村庄就是。那些漂浮在云海里的红瓦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白色的炊烟。一缕,两缕,越来越多。它们袅袅绕绕,最后纠缠在一起,在村庄上面,逐渐形成了一团。一阵微风吹过,村庄上面的白色烟雾飘向了远方的地平线。浓雾散去,村庄便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破败低矮的土墙,那些在雾气中模糊的平顶的草房。
太阳从村东的槐树林里钻出来,爬上了树梢,那明亮的光束,便射到了村庄里。照亮了红色的房瓦,灰褐色的草房。几只老鸹在槐树的窝里出来,站在苍劲的槐树枝头,张开嘴巴,唱出让人厌烦的歌声。
村里开始热闹起来,鸡飞狗叫,猪拱栏圈,马打响鼻,老黄牛伸长脖子冲天叫。人们早晨要吃饭,家畜也会要食吃。古老的村庄,习惯了悠闲的生活节奏,不紧不慢地侍鸡喂狗,筛净的碎草料,倒进了牛槽里,看那牲口们或慢慢咀嚼,或狼吞虎咽。村庄恢复了平静,一切都回归了和谐的自然。这样的情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仿佛从未改变。
破旧的村庄里,破旧的房子,破旧房子里走出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拄着一根棍子,慢慢挪到了墙根下,身子一点点矮下去,眯眼看着远方那片玉米地。玉米棒子早已经掰去,没有了玉米棒子的沉重,那些干枯的玉米秸无精打采地或竖着,或耷拉了脑袋。像原本整齐划一的士兵,打了惨烈败仗,横七竖八站在地里。秋风吹过,发出呜呜的悲鸣。
不知啥时候,北墙根已经或坐或躺,聚集了十来个老人。村庄前边,山根家种了二亩高粱,红通通的高粱穗,曾经成为那片土地的亮点,在满目苍翠碧绿的玉米海洋中,红色的高粱,像大地中心的红宝石。高粱比玉米早熟,山根家的,用镰刀割下沉甸甸的高粱穗,再割下高粱穗下边那段挺杆。山根撩起胳膊,手中的䦆头从半空落下来,铲进土里,把高粱的根铲出来,一根根高粱杆倒下,又被山根捆绑结实,最后竖到了北墙根。村庄所有的房顶,都要用这高粱杆和芦苇铺顶,人们不会糟蹋每一根高粱杆子。
几个老人,放倒了两捆高粱杆子,坐到上边,即舒适又干净。不再像以前,实仆仆坐到土地上,屁股上沾满了尘土,起身回家的时候,怎么扑打也会留下痕迹。虽然他们不在乎,可回到家也会招来一顿唠叨。灰头土脸的惯了,他们这样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啥叫体面。可年轻的媳妇,却是干净利索,看不惯他们的邋里邋遢。
坐得累了,几个老人干脆躺下来,嘴里诉说着过去,眼皮便再也支撑不住,打起了瞌睡。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古铜色的脸上,让老人非常享受,嘴角裂开,露出了被旱烟熏黑的,那几颗还没有掉却松动了的牙齿。有的嘴角流出了哈喇子,也许他在梦中想起了年轻时,吃过的美味佳肴;也许是想起了才结婚的时候,漂亮的新娘。
山根两口子勤快,收完的高粱地里,山根套上驴车拉进了土家肥。他要赶在种麦子之前,把土地翻耕一遍,翻耕出的新土,要晒晒太阳。听老人们讲,沉睡了一季的土地,也要让它们轻松轻松,舒展舒展,晒晒太阳,它们才会让麦子出得更齐,长得更壮。山根家的,在家也没有闲着,她把锄头反过来,一手拿起一根高粱穗,一手按住锄把,一下一下地刮,高粱粒便哗哗地掉在地上。失去了高粱粒的穗子,就成了高粱苗子,用来制作刷锅用的炊帚,扫炕用的笤帚。而那些苗子下边的高粱挺杆儿,可以钉成锅盖。整整一个冬天,山根两口子会拿着这些钉好的锅盖,笤帚,炊帚,在集上卖。换回一些散碎的票子,买盐巴,酱醋茶,甚至还能给孩子和老人置办一两件衣服。
人老了,就像随时被熬枯熄灭的油灯,他们无法改变自然规律,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慢慢等待最终的归宿。在留恋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也许会不舍,也许会牵挂,但没有人能够挽留住生命的终结。他们只能把遗憾带进坟墓,期待着有传说中的转世来生。
古老的村庄,见过太多的生与死,喜和乐。一座新屋的落成,会给人们带来温馨,在家的遮风挡雨里,在家的庇护下,一家人其乐融融,继续着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一座房子终久会老去,破败不堪中,再也经不住风吹雨打的侵蚀,最后黯然倒塌,化作一堆长满野草杂树的荒凉。一座座老屋,构成了一个个衰老的村庄。村庄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无奈中叹息。
只是古老的村庄,却可以长生。因为只要有人,就会有新的房子出现。有了新的房子,村庄就会重新变得年轻,富有活力。其实人也是这样,一个人走了,村庄还会继续,因为会有新的生命诞生,延续着村庄不朽的光阴。
太阳逐渐游荡到了正南,温暖了墙根下的老人,温暖了萧瑟的大地,也温暖了整个村庄。山根的儿子放学回来,对着眯着眼打瞌睡的一个老人,喊了声爷爷。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仔细瞅瞅孙子,嘴角微微翘起,伸出枯枝般的手。孙子双手用力,拉起坐在高粱杆子上的爷爷,慢慢向家里走去。
其余的老人,也都慢慢起身,时间对于他们,即快速又漫长。在不知不觉中,又到了饭点。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生龙活虎,也没有了太多的食欲,可既然活着,就要吃饭,天经地义的事情。老人们都回家后,从村庄的远处,又走来一位老人,身后背着一个粪筐。他是村庄里最勤快的人,从年轻就是这样,老了都不会改变。起早贪黑,披星戴月,除了过年过节,从未间断。每天在地里劳作,农闲时就去地里拾粪。可即使这样,他家也没有富裕过。村人都说,老杜头就是受累的命,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只要积攒下点东西,家里就会出点事。也确实如此,在他孩子七八岁时,老伴儿得疾病死了。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儿子,还没有说上个媳妇,儿子又出了车祸,瘫在炕上不能自理。老杜头照顾了儿子这么多年,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摧残了他的身体,可是,他必须坚持下去。
日子就是这样,在平静中慢慢度过。村庄可以每天看到第二天升起的太阳,可是人却不一定。老杜头的儿子最终没有熬过父亲,经历了太多磨难,最后在痛苦中死去。人们架着只剩一把骨头的他,就像架着一堆儿干透的柴禾,慢慢走向村东的坟地。没有哭声,没有人披麻戴孝,只有跟在送丧队伍后边的老杜头,眼神呆滞,嘴里自言自语:“死了好啊!死了就不受罪了!”
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在变化,曾经在一起聚集的老人中,总会有其中一个,在某一天里,不会再出现在这里。那就是他走到了终点。住进了黄土堆砌的那个坟包里,和那边的老伴儿、老伙计们相聚。但老人的队伍,永远存在,会不断有新的老人加入。时光如梭,岁月催人老,老了的人,都会走向村庄的老墙根,继续他们的余生,慢慢熬尽最后的日月。
村东老刘家的儿子石头,迎娶了邻村的姑娘。所有村民都或去帮忙,或去看热闹,村庄便再一次迎来一波的喧闹。新媳妇说不上多么俊俏,却生得健壮。石头满意,村里人更是夸赞,因为在庄稼地里,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胜任农家活,更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老人们说:“腚大腰圆,儿女双全!”这话准不准不好说,可是女人的健壮,才是农村人最看重的标准。也许过个一年半载,村庄里就会传出婴儿的哭声,给古老安静的村庄带来新的气息。
新娶了媳妇,一家人还沉浸在幸福中,窗户上的喜字还没有掉去颜色,烦心的事儿就来了。石头的洞房,是爷爷留下来的,三间北屋,其中的一间。一家人几口,都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非常的不方便。如果再生个孩子,那就更麻烦。媳妇和柱子商量,再翻盖一下房子,或者出去盖两间。俗话说:娶妻生子盖房子,都是农村人的大事,石头做不了主,去和爹商量。老刘头皱起了眉头,娶媳妇,已经掏空了家底儿,再也拿不出钱去盖新房子。 商量了一晚上,也没有商量出个子丑寅卯。
最后,还是老太太的建议,提醒了爷俩,就是扒掉现在的旧房子, 翻盖旧房子。这样能节省很多,旧砖旧瓦旧檩条,还有那架旧梁,都是可以再用的。至于那土墙,村外有的是泥土。古老的村庄,质朴的村民,听说了老刘家的事,都来帮忙。呼啦啦一群人,拉土打墙,铺顶上梁 。檩条不够,谁家闲着的旧木头,不用商量,自己就给石头扛来。缺了房瓦,老杜头听说后,叫石头去把自家的先拉来用上。最后还缺一根大梁,村支书看中了院里那棵大白杨。三间旧房,不久便换成了五间大瓦房。
在还散发着土腥气的新房子里,一家人围着老刘头,拿铅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账:老李家的五根檩条、老杜家的五百页瓦、老马家的十捆芦苇、支书家的一根梁……老刘说,滴水之恩涌泉报,咱可不能忘记乡亲们的好,勤劳猛干快点把欠人家的还上。这都是人情的债,不然心里不会安生。以后村里谁家有了难,你必须竭尽全力跑在前。石头点头答应,心里便深深印上了那笔沉甸甸的帐。
这就是村庄的古老的习俗,淳朴的村民,他们没有太多的烦恼与恩怨,心里永远都装着别人对自己曾经的好。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劳作,尽管日子过得艰难,但是他们却活得幸福,眼里一片光明,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从不抱怨生活的艰难,容易满足,是他们的快乐的源泉。
古老的村庄在岁月的年轮中穿梭,不断老去,也不断重生。一代一代的人,创造了村庄,也从诞生的那天起,就为村庄的新老交替做着努力。人都会有老的一天,在他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也许会释然明白,人如村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