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节期间，回到家乡城市。虽然父母已不在世，不能与其欢声笑语、共赏明月，但兄弟姐妹都很健康，聚在一起回忆往事，说说笑笑，也算一种团圆吧。
　　 十一期间，人们大都走出城市，踏上旅游之路，体验他乡山水带来的快乐。但对于我来说，漂泊多年，故乡总是那么模糊，始终无法清晰，仿佛一座雾气弥漫的城市，一切都在现实中绰约。而真正清晰的，倒是印在青少年时期的样貌，像镌刻在石头上的印章，无论多久，只要稍微哈口气，就能印出隽永的影子。
　　 我拒绝了亲属们外出旅游的邀请，利用几天空暇时间，独自穿街走巷，仔细端详这座城市，寻觅旧时的影子，然而，方位不变，时光恍惚，全然人是物非。我似乎也不再是一个重返故里的老人，用审视的目光浏览城市，而像一个懵懂的孩子，目光惊奇。
　　 那天上午，我散步来到市中心的商业区，沿着步行街徐徐而行，脚下是大块的青色地砖，泛出细腻温润的光泽，踏上去脚掌心格外舒服，仿佛家中装饰的大理石地面。几十年前，这里是不太平整的柏油马路，也是全市最为拥挤的交通要道，车辆南来北往，人流如织。许多年间，每天早晚我乘坐公交车从这里穿梭而过，度过一段颠簸的人生。
　　 将近步行街的北口，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巷。这条小巷通向这座城市的一座拱桥，拱桥不长，跨过铁道线，横贯城市东西。拱桥如虹，所以叫做虹桥。小时候，我常常由此登上虹桥，趴在白色的桥栏杆上，俯视南来北行的绿皮列车呼啸而过。更喜欢，老式蒸汽机车车头烟囱突突冒烟的时候，把桥上的自己笼罩起来，捂着鼻子和嘴巴，堕入一片昏暗之中。这当然不太愉悦，毕竟，黑暗对于少年来说，是一种恐怖的暗喻。而且，常常还要不停地咳嗽。但这并不影响少年再次等待被黑烟笼罩，那也是一种意志的体验。如果遇上蒸汽机车嗤嗤排出蒸汽，那就美妙了。大量的蒸汽云团一样从桥下升起，带着细微的水珠，落在皮肤上微微有些热，桥上的人被裹在其中仿佛升腾，如入仙境，神奇美妙。浓雾般的蒸汽慢慢散去，桥身和人影绰约，有些像神话中奥林匹斯山巅的神祗，悠然飘渺。但我已然没了爬上虹桥领略浓烟或者蒸汽的兴趣了，不是因为我老了，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过神仙，而是早就不见蒸汽机车了，少了一道必不可少的背景。
　　 我停住了脚步，在一幢旧式建筑前。
　　
　　 二
　　 文化，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背景，更是一个少年的精神母乳。少时，我的文化背景一个是书籍，一个是电影。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电影有两种方式，一是观看露天电影，晚上，在宽阔的街道上竖起高大的木杆，扯出宽大的白色幕布，天彻底黑下来开始播放。人们拿着小板凳，坐在马上当中就着月色观看，如果是好电影，看的人多，正面找不到好的位置，就做在银幕另一端，从反面观看，倒也别有趣味。无论播放的是什么电影，对于少年来说，这都是个快乐的夜晚，月光下，可以尽情地调皮捣蛋，跑来跑去；也可以静静地看，沉入电影故事之中，尖叫或沉思。再就是去电影院。去电影院看电影分为两种，一种是学校统一组织观看，交上几分的电影团体票钱，叫学校包场。学校组织全体学生按照班级排队，浩浩荡荡来到电影院，统一就坐，散场时一般都是解散，学生自由回家。另外，就是学生个人自己购票观看。
　　 我喜欢看电影，如同喜欢读书，总是沉浸于电影叙事，也常常把自己塞进故事情节之中，情绪随之起伏。那时，只要手里有了零花钱，就琢磨着看电影，有时遇到喜欢的影片，手里没钱就向母亲讨要。观看一部电影后，好多天都会兴奋不已，思想纠缠于故事情节，也生发出许多少年的喜怒哀乐。
　　 那时，城市里每个区都至少有一个影院，我家所在的城区是市中心，有两座影院，其中一座是儿童影院。
　　 儿童影院座落在市中心的一条小巷中，二层建筑，坐南朝北。影院门面并不高大，但在小巷里却显得很是宽阔，一并排四扇对开的大门，喷着褐红色的油漆，放电影时，一些美丽的女性售票员站在门里边验票，灵巧地扯去存根一截，留下座位号码部分。只要一踏入影院大门，心情总是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仿佛即将走进一座宫殿。大门门楣顶端“儿童电影院”五个大字是行书，不知道出自哪位名家之手。门前只有三级台阶，我们很少逐级上下，大多采用跨越式，一蹦一跳之间，溅射出无比喜悦的心情。
　　 那时，儿童影院是少年神往的地方，仿佛一座庄严的教堂。
　　 现在，它就伫立在我面前。依然像早年一样，沉默而神圣。影院大门紧闭，不知道是否改为其他用途。那些验票的的阿姨是否还在，那些并排的座椅是否还在，我不得而知。我已不再是少年，对于影院已然久违，但我还是感觉到一阵心灵的震撼，仿佛被时间沉重的钟声撞击，陡然有一种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眸子湿润。
　　 在一阵短暂的心灵痉挛后，我的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敬意。
　　
　　 三
　　 儿童影院像一座文化的宝库，更像一扇向少年展开的文化窗口，里面是一个缤纷的世界。
　　 影院的售票处设在楼体东侧，面临一条更逼仄的胡同，一扇很大的窗户下面开了一扇活动的窗口，用以售票。窗户上面是影片预报，包括片名、时间。没事的时候，我们就会跑到这里，仰着脖子查看影片预报，眸子中充满期待。一旦发现有好电影或者新电影，就会飞也似地跑回家，快乐地告诉相好朋友，然后相约来购票。
　　 购票常常是一个艰辛的过程。孩子们从来就不排队，而是拥挤在窗口前，有好看的电影时，影票紧张，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聚集在小巷里，购票窗前人们拥挤在一起，努力朝着窗口方向移动，很像成年人挤通勤车上班下班。有些稍大些的男孩，居然爬上人群的头顶，在攒动的脑袋上匍匐前行，把手塞进小窗口里。像我这样老实的男孩，只能胸脯紧贴着墙角，身子一点点朝窗口挤过去，当然，效果也不错，每每能够拿到一张颜色艳丽的电影票。有时，也会给其他同来的少年带票，钻出人群后，总是衣衫凌乱，满脸灰土和汗水。但还是不忘紧捏电影票，咧着嘴挥手向同伴示意，仿佛战争片中跃出战壕的最终胜利者。
　　 儿童影院主要针对少年儿童，播放一些当时具有教育意义的影片。比如“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等）。还有一些译制片，比如朝鲜片《看不见的战线》《卖花姑娘》，印度片《流浪者》《大篷车》，前苏联片《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至于西方影片，大多反映二战历史，如前南斯拉夫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罗马尼亚片《最后一颗子弹》《侦察英雄》，阿尔巴尼亚片《宁死不屈》《地下游击队》《第八个是铜像》等等。那时，电影成为少年涉猎文化的主要途径。许多著名的电影台词，成为少年的口头禅。我看得多，记得牢，许多部电影的整个台词都能背下来。无事时，少年们就在一起谈论电影，只要说出一句台词，我就能对出下句，让其他少年羡慕不已。我也因此骄傲。有一些动画片，我不喜欢。不过，对于一些科教片，我还是蛮喜欢的，毕竟介绍的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一个令少年心魂荡漾的美好过程。觅到自己的座位后，等待放映大厅灭灯的一瞬间，黑暗中喧哗戛然而止。那时的电影，大都在正片之前加播一段新闻之类的短片，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才开始放映正片。我们最喜欢的是屏幕上突然出现一颗闪耀的五星，同时响起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有的孩子也随之轻声欢呼起来。
　　 影片播放中，随着电影叙事镜头的转换，孩子们的表情和动作不断变化。有时凝重、忧虑、恐惧；有时愤怒、叹息、甚至骂出粗话；有时轻松、快乐、不时发出会意的轻笑；也有的时候，陷入沉思状态，仿佛瞬间老成起来。虽然，少年们还不能对世界、战争、生命、人性做出更为深刻的判断和评价，但历史、世界以及人类的断面，真实地展现在面前时，他们还是用自己幼稚的思想做出反应。那时孩子的心灵中，只有善恶、美丑、真假的朴素情感，对于反派人物如叛徒、内奸、特务、敌人有着强烈的憎恶，对正直、勇敢、智慧的正面人物无比景慕和崇拜，对懦弱、畏葸、自私的人物表示同情、鄙视和惋惜。
　　 看过电影回来的路上，少年们兴奋地一路讨论，甚至模拟影片中人物的动作语言，肤浅的理解中却包含了他们对世界、战争、和平、生命和人性的初步认知。从这个角度说，儿童影院也是一座包罗万象的文化课堂。
　　
　　 四
　　 我伫立在这座老式建筑前许久，一阵微风夹杂着冰凉的水珠落在脸颊上，把我从几十年前拉回到现实。
　　 下雨了。雨不大，带着秋季的寒意。儿童电影院静默地立在雨中，像我一样，一动不动。购票的拥挤场景，看电影的紧张情形慢慢在雨中回归到记忆深处，像雨滴落在泥土上，然后渗进土壤里。
　　 我已不再是一个少年儿童了，但我是从少年儿童成长成熟起来的。穿越时间幽长的隧道，岁月堆砌了我的年龄，文化植入了我的骨髓，其中不乏那些电影带来的教诲和启迪。
　　 雨还在下，逐渐大了起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转身离开。走到小巷拐角处，回头瞥了一眼：儿童电影院已经在雨中湿透了，建筑表面一些陈旧的灰尘被冲刷掉，在晦暗的天色中倒有些清新，很有些怀旧的情调。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