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鱼说神话·下(散文)
4
夏季进入了淫雨时节。这是秋季来临的前兆。
澶漫的雨一连下了几日,绵延不绝。窗外梧桐、丁香、银杏、核桃树叶片黛绿滴翠,枝条阑干。电视报道全国各地普降暴雨,暴雨引发了洪水,凶猛冲击着各种堤坝。城市和人们都陷入一种淡淡的忧虑之中。平静的水一反常态,温婉柔顺被暴戾恣睢所取代,狂躁地表现出它性情的另一面。
这日,雨仍未停歇,直至一夜小雨溟沐,让我那晚的梦都是湿漉漉的。我梦见美狄亚产仔,居然无穷无尽,像缠绵的雨逶迤不绝无法遏止。那些小小的鱼仔从鱼缸中蹿出,跳到我的床上、脸上。于是,我笑了……
清晨,晓岚未尽,树影绰约。
上午,鱼们似乎有些躁动。只有美狄亚有些忧郁地悬浮在不高不低的水中,它的神态更加慵懒,硕大的肚腹浑圆紧致,给人一种沉重不堪的感觉。它间或游动一下,但颇为吃力。有时为了向上游动,居然不得不侧过身子,朝上露出半边肚腹。我从那近乎透明的肚腹上,清晰看到里面包裹着的小鱼仔,它们都瞪着深褐色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它快生产了。我思考片刻,将美狄亚与巴库斯捞出鱼缸,一起放在另一个小的鱼缸里,与六条小鱼仔生活在一起。我担忧的是那些大一些的鱼会在美狄亚产仔后,制造吞食鱼仔的惨案。我不责怪鱼们,但我不能不尽力遏抑它们。毕竟,相对于目睹死而言,我更渴望看到生。
临近中午,薄雾散尽,太阳方才腼腆露脸。来到鱼缸前,我的眼前蓦然一亮,几条微小浅褐色小鱼仔灵动的身形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简单数了数约近十条。看来,昨夜的梦居然灵验。同时我也发现另一种情形,大鱼们对鱼仔似乎熟视无睹,但那六条略微长大一些的幼鱼却正在争先恐后地围攻和啄咬初生鱼仔。它们用自己并不坚硬的嘴口一下下啄食着小鱼仔细弱的身躯,而小鱼仔们只能惊恐地四处逃窜。
我的目光仔细在鱼缸里逡巡。美狄亚仍努力生产着,不时蜷曲身子从腹下甩出一条鱼仔。鱼仔初入水中蜷成一小团,然后马上抖动几下身躯,就舒展成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来。
巴库斯居然像闪电一样扑上来,狠狠地啄咬这些新生小鱼,下口凶狠的样子,仿佛前生与这些小鱼仔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让我想起那些非洲草原上的狮群。它们的新统治者(刚刚打败并驱走原雄狮的雄狮)往往会对那些幼小的狮子进行暴虐的戏弄和杀戮。原因竟在于,只有杀死了这些幼狮,母狮才会再一次发情接受交配。难道,这些鱼仔是宙斯或者阿波罗的后裔?
自然法则该是多么强力而又残酷。
小鱼仔被巴库斯重重啄后,似乎失去了知觉,在水中飘来飘去。接着,六条幼鱼也帮凶般地冲过来,围着小鱼仔向它进攻。已经奄奄一息的小鱼仔如同一件玩具被它们叼来啄去,时而高抛起来,时而坠落到水底,湮没在水草和杂屑之间,继而还是被一条幼鱼叼起,它们快乐追逐着叼啄者,直到这条逞强幼鱼松口为止。于是,已经告别了生命世界的纤弱身子再一次被它们抛在水中。
世界那样寥廓浩瀚,但对小鱼仔来说,却是一条容不下它们纤细身躯通过的逼仄罅隙。那短暂的生命,在承载了一个瞬间的生命循环之后,幼小的灵魂又开始承载一种耻辱,一种亵渎的尊严。它在水中腾空,坠落,腾空,坠落……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看着,仿佛从这个世界看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故事。不,这不是故事,而是现实,是一种既属于鱼也属于人类的时空现实。真实的图像在我眸中显影,由模糊到清晰,由肤浅到深刻,由虚空到现实,竟与我意识深处的某个久远的记忆遥相呼应。
深埋灵魂的记忆,如同远古化石一样沉寂,当一阵潮湿的风吹来,它便复苏,仿佛从冬眠中睁开惺忪的眼睛。那是一个丑陋而野蛮的记忆碎片,在我漫长的记忆序列中是最恐怖也最本然的一段映像。我本已经把它忘却了,甚至努力把它忘却,但它顽强地潜伏在心灵最深处,驱之不去。抑或它就是人的本性。
一座城市的中心有一座矮矮的山岗,横卧着不知哪个古老地质年代的岩石,褐红色的巨大石片像一柄柄利剑指向灰色的天空。岩石下有一个空旷的城市防空洞,宽大而黑暗的洞口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外面阳光明媚的世界。尽管它始终以一种冷漠的表情注视着在它周边嬉戏的孩童,但在孩子们好奇的眼里却发现它恐怖中隐藏着某种神秘。于是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十几岁)便常常以勇敢者的姿态,率先踏进黑黝黝的洞窟之中(当然,是怀着一半恐惧一半好奇的心理,只是好奇的心理更为强烈而已)。
这种所谓的探险活动,一般情况下是毫无收获的。因为那座废弃的防空洞并非古埃及法老栖身的金字塔,里面除了冰冷的水泥四壁之外,没有任何可发掘的宝藏,自然也不会给守候在洞口外的更小的孩子们带回某种阿拉伯神话中“芝麻开门”类的狂喜。
我是属于守候在洞口外的孩子之一。每每胆怯且好奇地盯着黑黢黢的洞口,渴望着一种奇特的神秘之物出现,同时也做好逃之夭夭的充分准备。所以我一直忐忑不安地侧着身子,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等待着。
惊喜还是有的,虽然它常常伴随着恐怖。
有时,洞里会陡然传出一种极其尖利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件物品从洞里飞出落到我们眼前。还没等我们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大男孩就欢呼跳跃着涌出洞口,其中必然有人用一根树枝将那物件挑起来,然后旋转着高高抛向阳光绚烂的天空。在耀眼的阳光中,那物件在空中舒展开来,居然像一只动物玩具一样有头有脸有四肢,它天使一般地飞翔着,然后重重坠落到地面,“噗”地溅起一片尘雾。
我们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人类生命最初形态,也是这种最初形态的残骸。它是弃婴。准确说,是没有了生命的弃婴。
我惊骇地躲在一旁,看着那些勇敢的大男孩再一次用树枝将那死婴高高挑起,迎着炫目的阳光在空中流畅地作着一种圆周运动,仿佛链球运动员掷球之前的一番动作,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甩手,死婴便以旋转带来的加速度,张开四肢在空中疾速飞翔,姿态如天使般优美,但坠落却是狼狈的,依旧发出“噗”的声音。世界扬起一片小小的尘土,也扬起了孩子们野蛮而放肆的笑声。记忆中,那中间也掺杂着我的笑。
一个晚上,我问祖母这些弃婴抑或死婴的来源。祖母没有回答,她空灵的目光越过窗棂一直凝视着山岗一侧的一幢建筑。她的凝视已然表述了答案。我看过那些女中学生们站在楼顶散发传单时的飒爽英姿,当时我很艳羡她们那种激昂的美。后来我知道,这些弃婴大都是这些女学生的作品,她们坚守了那幢叫做阵地的空楼,但丧失了贞操。至于谁是这些弃婴的父亲,沉默的历史无法叙说。
令人窒息的记忆!惊奇地相似,记忆与现实惊人地相似。难道就因为鱼类与人类都是动物,都具有虐杀初生同类的嗜好,并且以此为无比快乐之趣事?
我就曾是一条凶残的幼鱼,即使我没有亲自参与戏虐死婴的过程,但我却是目击者,我的在场并且欣然观赏无疑是一种助纣为虐。当那死婴的躯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重重坠地时,我惊骇的心灵里不是也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快感涟漪吗?我因为记忆而痛苦,也因为现实而痛苦,为鱼类的本能所痛苦,更为人类的丑陋而痛苦。
我怀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把美狄亚和它尚存的十几个孩子们转移到另一个鱼缸里。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也是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美狄亚很努力,它可能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因为它正辛勤地生产。一条鱼仔正从它的肚腹中冲出,快活地窜上水面。
我这才略感轻松地点燃一支香烟。但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我还没有完全从历史中走出。我的灵魂还蜷伏在时间的废墟上觳觫。
5
又下雨了。雨滴间或迅疾,间或舒缓。
整个一个下午乃至晚上,我都十分轻松,我对于自己拯救鱼仔的行动感到满意,仿佛一种赎罪的压抑得到了些微的纾解。
晚上,我的意识躺在如雨般湿漉漉的梦中,我又看见美狄亚娩出数不清的鱼仔,成千上万,它们环绕在美丽的母亲身边,摆动微小的尾巴并摇晃着脑袋从我的梦里安然游过。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没有破颜而笑。或许,窗外的浓云压迫了我的笑意,那虺虺雷声在我的梦中炸裂,让我胆战心惊。
第二天早晨,潇潇雨歇。梧桐、银杏、樱树、杨树、槐树,所有的植物叶片上都挂满雨珠,到处是惹眼的嫩绿,如我的心情一样轻松惬意。
楼前浅湿的甬路在细密阳光中蒸发着丝丝雾气,让光线绰绰约约间有些迷离。我蓦然发现潮湿的路畔似乎有一些微小的东西在阳光下缓慢蠕动。我俯下身子看,居然是蜗牛。
大大小小几十只蜗牛从甬路一侧启程,浩浩荡荡向对面整体推进。它们大若拇指,小如豆粒,都呈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状,绝无停滞不前者。一最小的蜗牛,顶着浅褐色近乎透明的薄壳,仿佛甬路上的一粒细沙,也在奋力而进。一派触须高扬宛若迎风的白帆,颇有百万雄师过大江之势。倏然间,蜗牛们的身影在我眼际放大,似乎辽阔草原上长鬃飘扬四蹄翻飞的骏马,也似乎无垠沙漠里驮着沉重的太阳逶迤而行的驼群。仅仅几米宽的距离对它们来说,不啻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却无一只倒退抑或踅回,只是默默努力前行,以人们肉眼几乎发觉不到速度向前推进。
固然很慢很慢,但近乎零的速度依然是速度。路途在它们脚下一毫米一毫米,甚至是一微米一微米的收缩。那是锲而不舍地前行,心无旁骛地前行。进楼前,我还颇为牵挂地回头。我有些为蜗牛殷忧,这条甬路常有人行走,偶尔也会有车辆通过,对于毫无躲避能力的蜗牛群落而言,无疑阽危重重。
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诡异的变数,我们永运无法预测的就是命运。不仅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命运,还包括动物的命运。在吊诡的自然面前,人类的期盼仅仅是一种人的愿望而已,这种愿望并非自然的意志与愿景,所以它始终是一种虚弱苍白的幻觉,从来不会得到严肃的证明。
虽然人类是万物之灵长,但可笑的是,自然始终以一种嘲笑的面孔,对人类乜斜着眼睛。“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个上帝,我敢断定就是自然。所以,娜塔莉·安吉尔才会神秘地说道:“大自然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令人心悸、美丽无比的。”注意,她先说的是惊悸,后说的才是美丽。
我风一般扑到鱼缸前,那是一股充满祈愿和期待的风。但面对鱼缸,我再一次大惊失色。
在我梦中熙熙攘攘满是鱼仔的鱼缸,此刻空空如也。几丝孤零零的水草浮在水面,空旷的水域中只有一个美丽而孤独的身影,那原本浑圆透彻的腹部已然干瘪。美狄亚文静地贴着塑料桶壁,透明的鳃鳍和尾鳍轻柔地摆动,如娴雅而温婉的女人,柔情似水。
那些鱼仔呢?我焦躁地翻弄水草,甚至把它拎出水面抖动。然而,还是一无所获。空空的鱼缸里仍然只有那条美丽的鱼,安静的鱼,温婉柔顺的鱼。
它们哪里去了?为什么了无踪影?
我在心底惊愕地叩问自己,我的嘴一直呈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看着那条迷人的鱼,眼睛渐渐模糊,思想却渐渐清晰。我明白了这一切,一阵剧烈地绞痛袭上我的心肺。我曾听说过雌性孔雀鱼吞噬自己生产的鱼仔,现在这个情形就发生在我置办的这个鱼的世界里。
美狄亚,这条貌美如花的鱼,难道真如那个被丈夫抛弃的美狄亚一样,亲手将自己的子女扼杀?我厌恶地扭过头,目光耻于触及那个美丽的躯体。一种巨大的悲怆陡然涌上我的喉头,泪水盈眶之间,一大滴浑浊而沉重的泪滴砸到水面,溅起一大片水珠,我的泪弥散开来。美狄亚悄然游来,流畅地吞下了眼泪溅起的那朵脆弱的涟漪,然后,吐出一串水泡。
我为这具美丽的躯体感到无比的羞耻,那美丽的躯壳居然包裹着一种丑陋与邪恶的本能。它那张端庄而紧致的嘴巴正悠然地嚅动,吞噬着水中的氧气。也或许,正在咀嚼品味自己子女肉体鲜美的味道。我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将一个个弱小的生命逐一啄入口中的。即使这是一种低等动物的本能,一种尚未进化成熟抑或正在退化的本能,也足以说明它的卑劣和无耻。毕竟,那是几十条脆弱而鲜活的生命,它们毫无知觉地或者说无可奈何地从生命的开端旋即进入生命的寂灭。而且,它们死刑的行刑者便是它们的母亲。这是一个多么惊悚的现实。
这是否是一个自然界的悖论,生存与繁殖是生命界最基本的原则,无论任何生物都必须毫无选择地遵守这个原则。这是生物的底线,也是它们的终极目标。因此,围绕这个宗旨,生物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生存与繁殖策略。即使残酷的现象存在,诸如螳螂一类“性食同类”的极端行为,其根本目的也是为繁殖后代所作出的牺牲,付出的代价。鸟类中也有生两只蛋孵化出一强一弱两只雏鸟的情况,然后凭任强大者啄死弱小者。但这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因为鸟父母无法把两只雏鸟同时都养育长大,只能以牺牲弱小者而悉心培养强大者来达到延续种族的目的。然而,母鱼饱尝辛苦怀胎生子,产下后又即刻把它们吞食,这出于什么目的呢?我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