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思】劳动(散文)
那天天没亮,我跟母亲就下地了。外面很黑,只有冷的空气。街道空旷的很,脚步踩上去发出空灵的声响,感觉像是行走在山洞里,或者是进入了虚幻的太空。我熟悉的村子突然变得陌生了,变得一点都不认识。我像一个闯入者,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冒冒失失地来了。周围寂静,像是一个梦境,像是一个别人正在做着的美梦,被我突然搅醒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我把脚步尽量放轻,让空灵的回声不吵醒任何事物。
但还是有咚咚的声音响起,发出轻微的震动。突然不知是谁家的狗叫了一声——没有底气,只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要么是它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或者是别的什么响动。但它不敢确定,只能空洞的叫两声,没有一点目的。因为这时候的街上不可能有人走动,天还那么黑。黑灯瞎火的,谁会跑出来呢?这些狗都是最清楚的。人看不见的时候,狗在那里替人看着,它知道人所不知道的一切事情。此刻,它的主人正在炕上呼呼大睡,沉重的鼾声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么街上这一响声又是谁的呢?狗不敢确定,汪汪地对着空气吼叫。接着又传来了另一处的狗叫声,离得不太远。但声音浑厚,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这一次是确定下来了。随即发出了警告。一是告诫我,叫我轻一点。二是告诉刚才那只狗,叫它不必惊慌。因为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人弄出来的,完全可以放心了。紧接着,第一只狗又叫了,像是一声回应,声音已经明显的洪亮了。很快,别处的狗也跟着叫了,汪汪汪的吼叫声在空气里传开。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更远。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狗开始叫了,叫声向更远的地方传去。沉寂的村子像炸开的锅,到处都是狗叫声。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开始歇斯底里了。
这边一阵乱吼,那边一阵乱吼,好像在对骂,又好像在对答。在得到确定之后,终于明白了。都是瞎操心,人家下地干活关它们什么事?一只狗听明白了,另一只狗也听明白了,在此起彼伏的狂吠过后,终于无聊地落下去了。村子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时候,我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在黑暗的深处,回过头看见灰蒙蒙的村子,好像是我印象中熟悉的样子,又好像不是。
我经常有这样的幻觉,熟悉的事物会突然变得陌生,变得不敢相认。明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恍惚之间,又觉得和自己无关。我像是一个不速之客,忽然闯入一个神圣的领地,那些跟我有关的事物又忽然变得面目狰狞,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我,提防我,排斥我。但我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反而觉得都是自己的不是。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一些事情,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是顺从了还是有所企图?我不知道。内心深处升起一种莫名的盲目和无助,让我突然觉得空虚,觉得不踏实。甚至不可思议。
母亲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我能清楚地听见她的脚步声,急切而紧张。甚至还有一些慌慌张张。她太性急了。母亲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大事小事,只要一有事,她就会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的样子。明明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她就已经手忙脚乱了。这是在我父亲去世以后,她常有的事。她心里空空落落,做什么事都没有底气,没有一个人和她商量,也没有一个人给她出主意。什么都得靠她自己,可她又决定不了任何事。麦子快收了,看见人家磨镰,她也磨镰。看见人家碾场,她也碾场。可人家都是大老爷们,这件事情做完又去做下一件事情,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等到了开镰,脚一踏进地里,甩开膀子,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而她却不行,镰磨了一半,又去收拾农具,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也不知道她要具体干什么。等到了干活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一塌糊涂。
但这次不一样了,很早之前,她就着手准备了。她给自己留出充足的时间,把没有安顿好的安顿好,把没有想到的想到,甚至还可以反反复复检查好几次。这不,又要秋收了,半个月前她就在做准备在做盘算了。装包谷的袋子一个一个的缝好,拉包谷的架子车也仔仔细细地收拾一番。钉子松了的地方钉紧,螺丝松动的地方拧好,该绑的绑,该砸的砸,一切都做得停停当当,没有一点儿后顾之忧。然后她开始计划,哪一天下地?其实,这不是挑选日子,也没有什么大吉大利那一说。只是天气要好,不能找一个下雨天干活。另外就是她和我,哪天不舒服了,感冒了也不行,那样干起活身上就没劲。地里的包谷已经完全成熟了,随时都可以收获。于是她就决定那就明天吧。这下她又在想,尽量在明天一天之内把东边那一片地干完。可她又担心时间不够用,所以盘算着早晨多起来一会儿,把一天的时间延长一些,赶早不赶晚。终于决定好了,她又开始睡不着觉了。整夜都听见她在那里念叨,三番五次地醒来。一会跑出去看看天上的星星落下去了没有?一会又打开灯,看看桌上钟表已经走到了什么时候?终于,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过来喊我起来。但又怕吵醒我,手在我的头上摸摸,身上摸摸。她是实在舍不得叫醒我,想让我多睡一会儿。可她又没有办法,地里的活不是她一个人能干完的。于是只好心疼地喊我起来,叫醒我跟她一起下地去。
走出村子,原野上更空旷,更深沉。大地在一片静默里,寂静无声。偶尔有蛐蛐的叫声,向更空的世界里传去,像似有似无的幽灵,传来更空旷的回声。风凉飕飕的,每一缕都是秋天的意思。清凉从四面八方涌来,笼罩着整个身体。我的眼耳口鼻,身体发肤,包括每一缕感觉都是清爽的。张开嘴深深地吸一口空气,有透彻心扉的舒服和愉悦。这是我的世界吗?幻觉让我觉得这不像是在人间。
抬起头来,寒星点点,挂在高远的天空。清澈坦荡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遮拦,一切清晰可见。恍惚间就像是一个熟悉的梦境,仿佛我正是从那梦境的天上而来,落入了凡间。可是脚踩在大地上,又真真切切的真实起来,在这虚幻飘渺的时刻,又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大千世界中的我,为什么如此辛苦?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潇洒和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像蛐蛐随意地歌唱,像风随意地远游,像星星高挂天空,像云彩无拘无束。唉!我跟他们比起来,是那样的渺小甚微。也许我只能如此,在这黑暗的深井里,在没完没了的劳动中,永远没完没了地干下去。
地很快就到了,母亲一脚踏进去,迫不及待的样子。我听见她低头对我说,你把这里挖一挖,修一修,修出一条路来。尽量修的结实,等会儿拉车的时候要用。我应了一声,把扛来的农具放到地上,捡起铁锨开始干活了。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年所做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几亩地打下的粮食够我们生活吗?还是我们的生活离不开那几亩地?非要起早贪黑,非要一镢头一镢地挖下去?我不理解这劳作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弯腰驼背的生活,非得这样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可?向岁月低头,向光阴屈服,向被我们不能完成的一生,做无谓的争斗。真是这样吗?只能蝼蚁般的活着。那么,那些光荣的梦,那永远也做不完的美丽幻景,永远只能虚空?是吗?还是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太多,只能这样去做?以卑微之躯换取微之食,低下头来苟活于人世。低下头来,在无法实现的幻想里结束一生。真是这样吗?
很快,母亲已经远了,进入到玉米地的更深处。我听见刷刷刷的声音,那声音苍劲而有力,在夜的空气里,斩钉截铁般的清晰。我知道此时此刻,每一个包谷都是她的心思,现在她终于放下了,心也终于踏实了。有时候就是这样,反复想到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去做。但真正做起来也就是那个样子。陷落到一件事情里,其实也不过如此。这人啊!都是有韧性的。像压缩的弹簧,能屈能伸。像深埋的种子,爆发出不可抗拒的魔力。
地头的小路,很快就修好了。接下来,我要把这些包谷杆挖掉,给地里腾出一条路来。顺着母亲掰过的地方,我开始挖了。挥舞了几下镢头,身上开始燥热。汗在额头渗出来,有透心的舒服和痛快。
这种感觉在几十年后让我恍如隔世。我再也没有那样完完整整地去做过一件事情,在渺小甚微里活得踏实,活得游刃有余。我一直觉得自己要上天,要入地,在梦想的太空,有自己高傲的领地。我可以为王为神,做我所呼风唤雨的决定。其实什么也没有。这些脚踏实地的事,是那样的真实而清楚,在我活着的世界里,填补了我所有的空虚。虽然他的目的是那样的不值一提。虽然他只是完成了自己的温饱,为了一口吃的而折腰。但流过汗的身体,给了我做人的无穷无尽的动力。尤其是母亲,她不知疲倦,永无止境的劳累。她的目的很简单,为了我,为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她要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初始长成的信念。一个学会自力更生的人生。这些生活的财富都是苦难的母亲给我的,在生活的卑微处,活得不屈不饶。在命运的低谷里,坚强自立,不认输,不低头,才能挺过去。
天终于亮了。黑暗像打开的一扇门,被光明驱赶了。揭去朦胧的晨雾,把一个清晰的世界还给了人间。远处传来下地的声音,有牛的叫声,有人的呼唤。空气里飘来阵阵烟火的气味,那是早晨的炊烟。看来他们已经吃饱喝足,攒下所有的力气,开始这一天的忙碌了。这时在密实的玉米地里,我已经挖出一条宽敞的路来。路两旁是母亲掰下来的成堆的玉米,这是多么撩人的劳动成果。看见它们让人有了完全的骄傲和自豪。生活啊!有时候给一点点甜头,就能让人对你爱的忘乎所以。苦也不觉得苦,痛也不觉得痛,完全的都是幸福。
当太阳结束它一天的行程,在夕阳的天空留下一片通红。当光阴若无其事的远走,又到了重复的时候,黑夜降临。当繁忙劳累的人们把收获带回村子,热闹的大地渐渐地沉寂下去。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春种秋收的生活,起早贪黑的日子。这就是平凡的劳动人民平凡普通的一生,他们一生都在劳动。而且这劳动从来也不会停止,就像生命的永无止境一样,只有开始,只有源源不断地开始,永远也不会结束。这时候,你再看看他们,坐在灯光下,拉回家的玉米要一个一个地剥,拾回家的棉花要一个一个地择。还有那些豆子,捆好的芝麻,那没完没了的农活伴随着他们,辛苦地生活着。没有人去埋怨,也没有人去逃避,生命降落在人间,都有他活着的路径。为吃喝而奔波,为生存而奋斗,没有卑微,也没有屈服,生命的生生不息成就了这一切。假如没有生命,那么花开花落还有什么意义?假如没有人类,那么朝来夕往也失去了它的价值?所以,这凡间的一切,正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没有尊贵,也没有卑微,每一个活着的事物都是伟大而光荣,为生存创造价值,为生命的更新做出不可替代的努力。因为他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存在就是价值,活着就是意义。
我似乎明白了。像我母亲那样默默无闻地活一辈子,一生都在忙碌,一生都在受苦。一生都在土地里,埋下自己的命运。但是她心里有希望。就像我所幻想的一样,在她的无以言状的苦痛中,我就是她的全部和意义。我就是她的梦想所在。尽管她慌慌张张,不知所措。尽管她焦头烂额,一塌糊涂。生活给予她的不幸,让她流尽了眼泪,受尽了苦。但她依然还是一个强者,在强大的生活面前,从来也没有低头。是她带着我从苦难的年月里走出来。是她依靠着几亩薄地,养活了那贫穷的岁月和我们的生活。是她教会了她的儿子,在渐渐懂得了人世的一切之后,终于大彻大悟。
人生在世并没有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事,都是生活,都是被生活所迫。人只有从眼前做起,人只有依靠自己,人只有脚踏实地,人只有永不放弃,这样才能在卑微里完成自己,实现一个人的荣誉。实现一个远大的前程,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成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