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踏着清晨微凉的路面，我行走在城市的街衢。
　　 不远处街道旁的花坛里，还有些大团的花儿开放，应该是月季吧。花朵总是这样，应季绽放，大自然按照自己的排序，赋予生命一定的活跃周期。
　　 梧桐开始落叶，从树上簇簇飘落。虽然树冠依旧繁盛，但苍绿抹上了浅淡的枯黄色，没了夏日里阳光中耀眼的翠绿。落叶稀稀疏疏伏在人行道上，用不舍的目光注视城市。巷子尽头传来“唰唰”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轻扫落叶了。这声音在落叶听来难免哀伤，预示着生命的彻底陨灭。所以，有些落下的叶子微微抖动，仿佛在颤栗。也有些叶片翘着首，倾听扫帚的声音，用仅存的绿色表述生命依然坚挺；也或许它想得明白，坦然接受生命的循环，乐于化为泥土。
　　 我拾起一枚梧桐叶，捏着叶柄放在眼前端详。它多少有些干枯，叶片很薄，颜色浅淡，像一件穿了许久但浣洗得很洁净的衣服，纤细的脉络格外朴素清晰。扫帚声愈来愈近，我迟疑片刻，又俯身把它放在路面上。我依旧捏着叶柄，放得很慢，很轻，我不想打扰它，更不想碰碎。
　　 我继续走我自己的路，走在十月的清晨。我没有目的地，如果有，那也只是一种兜圈子，我知道，我也在大自然里循环，诚如刚才那片落叶。
　　
　　 二
　　 我常常坐在椅子上思考，久久不动。
　　 那是一把能转动的椅子，靠背和椅面是黑色的，骨架是白色的。我每天都要在它上面坐许久。之所以配置这样一把转椅，在于我的写字台是定制的，有正面和侧面两个桌面，工作时常常需要调整方向，随时可以在正面的电脑上打字，也可以微微转动椅子，从侧面的书架上取书。所以我喜欢坐在椅子上思考，随着椅子慢慢地左右转动，思想也灵活地开始运转，形成一种节奏上的默契。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习惯，没有椅子就无法思考，仿佛椅子是思想的坐骑，没有它便无法驰骋。只要坐上椅子，便舒坦地进入思想的境界，瞬间海阔天空。
　　 散步回来，我便坐在转椅上。天还没有完全放亮，透过乳色细纱窗帘可见窗外灰白色的晨曦。清晨是宁静的，思考需要一个静谧的背景。
　　 不知为什么，我总会在十月里忧伤。但不是感喟于眼前“秋风秋雨愁煞人”，而仅仅在于每个十月我都会伤风感冒一次，许是某个落雨的早晨突然推开窗扇，被寒凉的雨珠击中额头，许是中午从阴凉的室内跃到外面强烈的阳光里，不管怎样，我都会连打几个喷嚏，进入头疼脑热阶段，思想也浑浑噩噩。即使坐到转椅上，依然难以流畅地完成一次思想过程，总是因情不自禁坠落的鼻涕而中断，最终只好悻悻然放弃。今年还没有经历这个过程，但我知道它总会来的，于是我忧伤，我在忧伤中等待。
　　 其实，让我忧伤的，还有另一层缘故。
　　 我总是把十月看成一个生命循环的端点，由此来计算年度。对于我来说，秋末便是一年的终点，而冬季才是年度的起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来诠释四季，或许是东北人，喜悦冰天雪地，能从漫天大雪中感悟到生命的积蓄和蓬勃。如同喜欢雨水，我也喜欢雪花，每每能从飘飞的雪花和坚硬的冰凌之间看到生命存在的顽强和执着，看到春季滚滚而来。
　　 于是，我便开始忧伤地想：下个春季、夏季，我是否像野花开放在田野，是否像梧桐树叶片茂密，是否像大海的潮水浪花飞溅。
　　 我为生命忧患，我无法心甘情愿地退出生命循环的序列。我如那些梧桐叶一样，在坠落的过程中，对这个世界露出不舍的表情。
　　
　　 三
　　 下个循环，乃至下个十月，我会怎样？
　　 我坐在转椅上，随着慢慢的晃动，闭着眼眸思考。墙上挂钟的指针静静地旋转，陪我思索。
　　 回到故乡，经常听到一些消息，比如某个熟人已然离世。我在错愕之余，开始在脑海里搜索那人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之后，叹息一声。慨叹人生一端的钟声，已经在不远处朝我们敲响。
　　 我是个珍惜生命的人，不会像普希金那样，把生命付诸于情敌的子弹，在爱情的硝烟中慢慢倒地，也不会像茨威格，与妻子一起平静地躺在床上告别那时的世界，更不会像海明威，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对于生命，我的态度一向庄重。我总是想用生命的存在来面对世界，即使到了不能写字的时候，也要用呼吸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但是，随着一些同龄亲朋好友不断地突然消逝，我又不能不忧患自己，恐惧毫无准备地骤然离开这个世界。我并不怕死，但我不想死得那样匆遽。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或者没做完。
　　 应该承认，普希金、茨威格或者海明威是一种勇敢的选择。但我不想那样壮烈地辞世。我所构想的临终，应该是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或者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过程恬淡而舒缓，甚至带着满足的微笑，像胜利者一样幸福地闭阖眼睛。记得，柏拉图就是在一个宁静夜晚的星光下溘然长逝的，那夜月淡风清。我设计我的最后一口呼吸，流畅而惬意，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遗憾，没有沮丧，没有哀伤。有时候，更大的勇敢是继续活下去，哪怕携带痛苦。
　　 我慢慢思想着，想象下一个十月，乃至以后诸多的十月。我尝试着推测，那时我应该在哪里，在做什么。
　　 或许，我还在这里，还坐在这把转椅上，一边吸烟、啜茶，一边思考。我在推敲一篇我的或者他人的文章，不时舒展眉头，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看着汉字像小孩子一般快乐地蹦跳出来，我也快乐地咧开嘴。一旁的鱼缸里，孔雀鱼正在生产，快活的鱼仔串来串去。
　　 或许，我回到了故乡，与兄弟姐妹围在一起说话，听姐姐嗔怪我小时候的调皮，听弟弟讲述他几次周折的婚姻和情感……我嘿嘿笑着，有时是端着酒杯笑着，脸色红润，略带醉意。月季花在窗台上绽放，窗外，鸟声啾啾。
　　 或许，我正在旅行的路途中，也许身边还有个美丽的女人。我们并排行进，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一边走，一边欣赏景色，评论一座山的峭立，一片沙漠的广袤，一条河流的湍急，田野里一枚草叶的精致，甚至会对树枝上一双鸟儿灵动的啼叫，相互对眸，发出会意的微笑。那对鸟儿便羞赧地飞走，留给我们一缕纤细的风。
　　 或许，我什么也没做，躺在街心公园草地旁的木椅上休憩，喜鹊和蜻蜓在我头顶飞来飞去，旁若无人地谈情说爱，我闭目养神，在阳光下的斑驳树影中回忆往事，从童年到老年，再度浏览自己的人生。野猫从我脚下经过，轻轻地，蹑手蹑脚，仿佛怕打破了我的人生。
　　 或许，还应该有许多或许，无数可能，甚至我处在某种思想或者身体的痛苦之中，灵与肉承受着折磨，但这无妨。于我来说，某些痛苦，已然酿成为幸福，让我在痛楚中快乐。
　　 毕竟，我存活于一个十月，能体验人世间的痛苦，也是一种幸运。
　　
　　 四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冥思了许久，我需要活动一下筋骨，也舒展一下思想。
　　 我扭头去看鱼缸里的孔雀鱼，它们不必停下来思考，总是默默地游弋，对它们来说，游弋就是存在，就是快乐。
　　 刚刚结束的一段怪诞的想法，让我也快乐起来，之前的忧虑消失殆尽。我低声地和孔雀鱼打了声招呼，算是这个十月的问候吧。
　　 看着它们年轻的身姿，我想，他们应该能够陪伴我到下一个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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