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魔瓶遭遇记(散文)
一
我从林校毕业后,分配在翠桕北林场。我报到后的第二天,就被送到乌马河边的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嘀零零水泵站,我在这里通常要实习一年的时间。水泵站远离林场,是一个单独的小院,黄墙白房子,一侧临山,一侧临河,从远处瞭望,小院在绿树掩映中,像一块碧玉镶嵌在山脚下。我实习的任务就是跟着师傅学习开水泵,把大口井里的水送到半山腰的水塔里。用望远镜可以看清水塔上的红色水标,估算出水塔里的存水量。三里远的水塔上,有个斑鸠落脚也看得清清楚楚,刚来的时候,我天天举着望远镜煞有介事地观察着。
水泵站的北侧院墙上有一个小铁门,打开铁门,竟有一溜台阶,一直通到河沿水边,这里河水汤汤,树林森森,一扫酷暑,清凉宜人。站在水边不时看到列队的鱼群一跃而起,一片银光闪闪,煞是好看。我在这里吹口琴,吹《万水千山总是情》;弹吉他,弹《友谊地久天长》;听钢琴曲,听《水边的阿狄丽娜》;我对着大河,唱《我的中国心》。我读书、写诗,我在这里想念我刚刚分别的同学们,我给他们写信。这些好朋友几天前才和我一起唱歌、跳舞,参加我组织的《大长岭》文学社,我把这里的景色写成诗歌,寄给现在负责文学社的学弟阿凯。可好景不长,我偷偷跑下河边的这一行径很快被我师傅发现了,立即遭到了我师傅的严厉斥责,绝不能再一个人单独到河边来,更不能下水。我说我会游泳,我能游过比这宽两倍的伊通河,师傅一听,更害怕了,说了一句狠话:每年河里都会冲走人,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师傅把小门锁了,钥匙拴在裤腰上。同时也锁闭了两个大口井的门,我只能到泵房开水泵。
望远镜玩了几天就不再新鲜,热辣的天气和布谷鸟的喊声让我躁动不安,有二十四个火球在身内乱拱。我开始走出小院,攀上西岭。我能追逐一只狍子直至狍子脚抽筋,我能一脚踢烂面盆大的马蜂窝,却岿然不动。去西岭师傅不管,只要不迷路,不管多久只要能回来就行。西岭上有松树林、柞树林、桦树林,遍地野花穿插其间,三色堇、波斯菊、宿根花,采了揉碎,再采,再揉碎,杜鹃花染紫了我的衣衫。天黑下来的时候,风一吹,柞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松树林却是啾啾的声音,树林里见不到人影,结伴而行的松鼠、獾、狍子、兔子消失了,狐狸这时却来了,它们挡住我的去路,用一种迷惑的香味和古怪的吟唱,吸引我跟随而行,甚至前面会有闪着微光的蓝羊茅拥簇的通道。狐狸很坏,会把我带到悬崖边上,在它们举起爪子推我的一瞬,我抓住了野葡萄的藤蔓。
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鸟儿的鸣叫,都会让我落寞,但我从不胆怯。滴零零泵房的大灯亮了,我就会回到小院子里,估计这也是在我师傅的预料之中。值班室在院子中间,两边各一个碉堡似的泵房。不开泵的时候院子里静得令人心慌,西岭鸟鸣狐狸古怪的叫声,不失时机的穿插过来,寂寥和蛊惑追随而至。雷雨交回的夜晚,我从后窗望见大河波浪汹涌,闪电直插江心,然后黑龙腾空在天空厮杀,银鳞雪花一样飘飞。雨过天晴的时候我把我的思念和孤单,疯狂地写成散文诗,写成分行的诗歌,寄往远方的朋友,也寄给《诗歌报》《星星诗刊》,但每每回音渺茫。
二
值班室有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按住话筒,逮住摇把摇三圈,再拿起话筒,会听到接线员温柔地问一声,你要哪儿?有时我说要东篱水厂,有时说要南山消防支队,有时哪里也不要,只是听一下接线员的声音,人家问两遍你再不回答,电话就被挂掉了,然后我只好讪讪地放下电话。我把大黄、白茅根、黄芩、柴胡、黄连、黄柏、夏枯草、桑叶晒干研成粉,制成八珍汤,以疗烦躁、压抑和郁闷。
通常情况我喝过八珍汤会一个人静静地发呆,幻觉突然出现,从门前小道上走过一个人来,正是我四年林校最要好的朋友莫拉过。开门迎接的时候,可望到的只是门前一条蜿蜒的山路,小路上空荡荡的。或许和我一样,在遥远的牡丹江边,在伊图里河,在黑河,在不知名的林场,他们也正在托着腮想念我呢。
我的师傅姓张,他时刻都在忙活他的菜地,西红柿由绿变红,辣椒茄子摘了一茬又一茬。张师傅除了浇菜就是除草,还有也要施肥打药,“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实海子写的诗句是不确切的,面朝大河才是,而不是海,因为我师傅就是这样做的。
开水泵的活,东西两侧泵房,每天加起来,只要开3个小时零10分钟,水塔的水不会多得溢出来,也不会少到消防车不够加水,一按绿钮,开泵;一按红钮,停泵。没有什么可学的,只要我不下河,张师傅始终是微笑着忙碌着,其他的并不管我。
院子里西南角的杏树底下,有一堆钢管,钢管的里侧有两个粗大的钢瓶,钢瓶涂着灰漆,像两个巨大的牛皮筏子,躺在这里,钢瓶标着液氯。说是古时黄河上游人们渡河用牛皮筏子,这两个大钢瓶如果放空的话,绑在一起可以做一只不小的浮船。我突然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起来。我学过水质处理,我知道液氯是给生活用水消毒的,不过使用起来还是比较麻烦的。实验课做过这个项目,次氯酸钠发生器,电解食盐水可得次氯酸,利用它来消毒,那气味有些刺鼻,很难闻。如何控制比例,使余氯量符合标准,有一套控制检测设置,在这个水泵站目前没有任何控制装置,显然是建站时多余配置的液氯瓶。
院子里的大口井,直径都有十几米。大河的上游众山环抱,河水清且涟漪,井与河水有几十米的距离,经过了粗石沙粒与细石英沙层层过滤,抽上来的水干净清澈,渴了我都是直饮这清凉的井水。况且,消防用水根本不需要消毒。
有一次,拿起一个大扳手,就想开启一下钢瓶的阀门,试试里面是否真的有液氯,老师傅说话始终是微笑着,绵软可亲,他说,那个东西人家说了不敢动,会爆炸。我笑笑,他们吓唬咱,我是学习过的,知道,不会炸,有点味道而已。林场估计很少有人知道这里面东西的用途,因为大家还没听说过给消防车加水还要消毒,只有我知道这东西的用途,是生活用水所必备的,是直接从大江大河里取水的水厂所必需。我不觉着我的行为是鲁莽的,我甚至是感到理性思考后的责任,我有义务弄明白这两个大钢瓶的内涵,因为只有我认识它。我甚至觉得这东西似乎只有与我才会有一种有生俱来的亲近感,只有我才配捣鼓它,我在学校里学过,我会把它整得服服帖帖的。找了抹布,擦过阀柄,刚要开启时,有东篱水厂的电话打过来,是周顺打来的,接完电话这会子,天就黑了,师傅把我扔在地上的扳手,给拾了回去,又摆在工具板上,然后,院子里的灯亮了。
后来又有一次,我踩在钢瓶上面摘杏子。东北的季节来得稍晚些,又软又大的黄杏子,一边摘,一边往嘴里填,本来两个钢瓶是靠墙摞在一起的,我这一踩,两个钢瓶突然就咣啷啷滚了越来,幸亏没压着我的腿脚,但我在跳跃的时候,我的脚后跟还是被撕去一块手指肚大的老皮,疼死我了。忍着疼,我又劈里啪啦把它们滚到墙根去。后来有一天,无意间发现有一个阀柄都竟然摔弯了。
每每在我靠近这两钢瓶的时候,我师傅,总是躲得稍稍远一些。师傅没有严厉制止我,并不像我靠近河流时那样阻拦我,他只知道会爆炸,但也感觉不会真的爆炸,根本不知道它的毒性有多猛,师傅本善良,液氯的毒性对于他是蒙蔽的,他保持了离我一箭之地的距离,这就足够了,即使爆炸,也基本可以保命。
天太热,真晒炸了也不好说,离它远点吧。我强制把我的兴趣点进行转移。水井、水泵、配电盘,设备都是新的,不用维修,也不用学。师傅的媳妇有时带着他们的宝贝闺女来摘菜,闺女叫红梅,或是做了好吃了,让红梅骑了自行车从镇上送过来,我也会跟着吃些好东西,譬如松鸡炖枞菌、猴头炒鹿筋。
三
无法靠近大河,我变得焦躁、冲动、抑郁、懒散、许多时候好吃懒做。我把让人从城里买来的齐秦的磁带《纪念日》、朱哲琴的《阿姐鼓》、崔健的《一块红布》,都送给了红梅,我一心向往外面的生活,我渴望早点离开乌马河畔寺院般的滴零零水泵站。时间不久,我真的就到了林场大院,遂了我的愿,再半年,我定职技术员,终于在林场办公室里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
在通往林业局机关大院的道路上,磕磕绊绊,因为消防工作不力被通报,因为所分管安全工作发生事故被追责而受处分,在追名逐利的道路上挣扎、跋涉。扑腾、摔打,别人踩我,我撕别人,时而做缩头乌龟,时而施展黄蜂尾后针。顶撞领导吃过闷头棒,得罪小人吃过黑石头,一路下来遍体鳞伤,却始终没有踏进林业局的大门一步,那遥远的遥不可即的《城堡》。如今,如果我是趴着,就愿意一直趴下去,只要别人不踢我,不会再动一下的。如果是蹲着,我能从天明蹲到天黑。我早晨与卖豆腐的小媳妇砍价,能把2.6元砍到2.35元,老婆扔一双袜子时,我会反复观摩,后跟能否再补一回,我能迅速从红色不透明的塑料袋里,抓出小贩刚添进的五颗青的小的酸的有坏点的烂葡萄,扔回她的葡萄筐,重新称秤。我的八珍汤也早已换成了枸杞加红枣。
猛抬头,所见一生的在职时光,已与同头顶的毛发,所剩无几。一生没去过徐州以南,2019年7月,即将退休的我,有个一周的疗养计划,我选择了张家界。
走在金鞭溪空气清新的河边上,松鼠窜跳,鸟儿殷勤献歌,这么熟悉的景致,这里多么像我38年前的乌马河呀!河水清澈丰沛,河底有一些大石头露出水面。我一个人坐在河边这干净如洗的石头上,在这里想呀想。女同学都已退休,男同学也在陆续退出工作岗位。有的同学因病离世了,有的同学因犯错被开除公职。
人老了,又添一毛病,我喜欢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许多个假设,天天轮换着,在脑海里摆积木一样摆来摆去。甚至有一个可笑的怪念头徘徊已久,社会发展是慢一些好呢?还是快一些,让人类的发展的进程一键到底好呢?幸亏社会的发展不会以我一个人的想法而影响其规律和进程。
看手机,一条新闻蹦出来,某地一废品收购站因废弃钢瓶阀门松动,液氯泄露,多人死亡,至少40人入院抢救。
尽管后来我也慢慢知道了液氯的危害性,意识到我在多年前,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蠢事。并且是反复去触碰那两个储存液氯的巨大钢瓶。但今日看见这样的新闻,心中还是猛地一震。一旦瓶中的液氯喷出,必是惊天动地。如果当时氯气钢瓶的阀门被我打开,而不是被周顺的电话把我拉走,我肯定是第一时间被熏倒,那么马上呼吸系统被灼伤,肺部会被次氯酸迅速氧化,固态化,人立马就废了。如果不能迅速关闭阀门,氯气迅速飘流到树林两侧的村子里,或是溢出的液氯流到乌马河里,那简直就是灾难。它的危害程度在当时的我是远远没有想到的。那么水泵站建成后,是谁留下这两个潘多拉魔瓶,恐怕连当年经办这个事的人也没想到它的危险性有多大,只会抱怨穿山越岭运到这里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师傅在他78岁那年,赶在大水到来之前,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其实在退休后的许多年里,师傅依然熟悉这里的一切,仍然来院子里打理他的蔬菜园,他种的菜已不是传统意义上吃的蔬菜,他能从蔬菜里找到季节的时令,茄子里藏着鸟的鸣叫声,西红柿里有乌马里流动的鳜鱼的影子,绿豆爆荚的声音里,藏着会计小娟送来工资时点钱的快乐,南瓜就是红梅睡觉的姿势。蔬菜都是我师傅的亲戚,渴了不行,饿了不行,夏天要搭上棚子,冷了要捂上被子,甚至放进暖和的地窖里藏起来。他美丽且同样善良的女儿,梅花公主一样的美人儿接了他的班,后来嫁给了我的学弟安则然。也就是我实习半年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前来顶替我见习岗位的那位山东小学弟,我是四年制中专,从安则然他们这一届开始,是三年半制中专,他让我得以提前半年离开滴零零水泵站。
1998年的那场大雨,河水高涨,冲垮了河岸的岩层,滴零零水泵房也从乌马河南岸抹掉了。一夜间那两个钢瓶随着狂涛巨浪逃得无影无踪。后来它们又去了哪里了?无从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38年的时光,足以磨穿记忆的刻板。假若我在那个夏天,把那个钢瓶给打开了,今天谁也不会刻意去回忆,在翠桕北乌马河拐弯处的那个滴零零水泵站,也曾经发生过液氯泄露事故,还有那个喜欢大河、喜欢唱歌、爱好写诗的高个子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