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沙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要有个理由的呦！”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理由的话，那么，应该是喜欢它的性格吧。”
　　 “性格？荒凉吗？哈哈哈，这是一个怪诞的理由。”
　　 “是的，我也喜欢怪诞，沙漠似乎就是一种大自然的怪诞。”
　　 这是我和一个朋友的对话。
　　 我们在一家小酒馆里饮酒。我们在一张桌子前对坐，那张桌子很小，比老式绿皮火车座位之间的桌子稍稍大了一些。黄昏的辉光把一小片彤色送进窗扇，落在小酒馆里，桌面上有些美丽的光斑。
　　 朋友爱好旅游，尤其退休几年来，开着越野车游山玩水，不亦乐乎。这次是刚刚从遥远的海南岛归来，大概是为了给我讲述海南岛经历，便约我来小酒馆饮酒。我们喝了一会儿，他就把这次旅游的经历大致说了一下。我默默听着，除了偶尔端杯饮酒，基本没有别的动作，更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他是邀请者，他需要表述，我只能尽量做好一个倾听者，这是礼节，也是教养。
　　 他结束了讲述，在饮了一口酒后，开始与我攀谈。
　　 “去那种蛮荒的地方，哦哦，看什么呢？”他大概还沉浸在海南岛的海风椰影之中，嘴角似乎带着一种不屑。
　　 “呵呵……”我沉吟片刻，“是呀，看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必看，是体验。”
　　 “哦哦，似乎明白了，你追求的不是旅游，更像是旅行，对吧？”
　　 “嗯嗯，你说的真好，就是那个意思，不是观光，而是参与，把自己加入到景色之中，寻求另一种快乐。”
　　 “挺有意思啊，体验过吗？”
　　 “不，还没有呢。”
　　 “嗬，比我高级啊，”他的脸色泛红，额角也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过，估计只能体验到荒芜、孤独和恐惧吧！”他的口吻带着些揶揄的意味。
　　 “不错，也可以说，是去体验痛苦的。”
　　 “你呀，总是那么古怪。”他和我碰一下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对了，我可不会陪你去，我不想痛苦。”他放下酒杯说。
　　 “哈哈哈，明白，正如我也不会陪你去海南岛，我不想悠闲。”
　　 酒后，我们一起走出小酒馆，昏黄的路灯下，我招手给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车辆启动时，他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朝我喊道：“啥时去，给个信儿，回来我给你接风……”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车子嗖地开走了，卷起一截晚风。我只好冲着车屁股摆摆手，然后穿过小巷，向家中走去。
　　 我感觉有些晕晕乎乎，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二
　　 越野车嘎吱一声停在山脚下。
　　 “沙漠呢？”我问。
　　 司机没言语，只是朝着前面山口处努努嘴。我觉得他有些陌生，似乎也很熟悉，那种表情像酒桌上的朋友。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诡异，仿佛我是个怪人。
　　 我会意地点点头，之后下车，沿着斜坡朝低矮的山口处走去。快到山口时，我回头望去，越野车早已不见踪影，一条长长的防沙林延伸到天边，和远处的云朵相连。
　　 我继续前行，终于站在山口，眼界豁然开朗，天地辽阔，在面前尽情展开。我大叫一声，像突然发现宝藏一样，发狂地冲下一道陡坡，扑向无垠的沙砾。
　　 我痴迷沙漠，喜欢它的粗野、蛮荒，像一个原始莽汉，浑身散发远古的气息；喜欢它逶迤的沙丘，像一位负重的老人驼着背，坚韧地行走在时间的堤岸；喜欢它沉默的性格，像一片宽厚的海洋，把一切痛苦和快乐都深深埋在心底；喜欢它月光下的身影，像侧卧着熟睡的女人，用连绵的曲线表述优美婀娜，呼吸是静幽的夜风；喜欢它烈日下的骨骼，像刚直的脊梁，泛出宇宙金黄色的光芒。
　　 我踏入沙漠，沿着沙丘的脊背，在银色的沙砾上奔跑，仿佛奔跑在海滩的潮水里，沙粒飞溅，脚下造出一道美丽的沙雾。我跑不动了，双腿深深陷入一片柔软之中，我顺势扑倒在沙面上，像一只精疲力尽的骆驼。沙子热烈地贴在脸颊上，仿佛一片温柔的温泉水。嘴唇上也沾满了沙粒，我用舌尖舔了舔，有种时间的味道，带着陌生的幽香。我久久伏在沙丘上，张开双臂搂紧沙漠，太阳照耀着我的后背，像宇宙的手，宽厚、温暖、有力。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阳光把我揉进沙漠里，骨骼和肌肤分解成一粒粒沙子，成为一座沙丘，成为宇宙的初始。
　　 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声音，我微微抬头，下颌埋在沙里，太阳的光晕里出现了一个幻影，影子慢慢移动，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几只骆驼从彩色的光晕中走出，驼铃舒缓而灵动，它们徐徐登上一座沙丘，褐色的身影沿着起伏的沙丘线，向太阳走去，不久，就消失在遥远的沙丘海洋里。我坐了起来，抖落身上的沙粒，朝着太阳的方向望去，那几只骆驼像黑色的沙粒，渐渐消失了。
　　 我看了看四周，不远处，也许很远处，有几簇绿色摇曳，像大海深处漂浮的几只小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胡杨，或许是芦荟、绿之铃、红皮沙拐枣、生石花仙人掌、白刺、泡果沙拐枣、巨人柱、沙冬青、沙棘、沙漠玫瑰、裸果木、骆驼刺怪柳，或许是盐生草、红柳，芨芨草、沙芦、肉苁蓉……
　　 沙漠一片静寂，空旷得像宇宙肇始，耳朵里也一片空旷，甚至隐约能够听到地球呼吸的声音。一种陌生而亲切的情感荡漾在我胸间。我猜想，几千万、几亿或者几十亿年前，星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这似乎能从火星照片上得到证实。我抓了一把沙子，在眼前展开掌心，银色的沙粒被阳光染上一层金色，像珍珠从手心滑落，粒粒精致灵动，仿佛一个个小生灵跳跃。很久之前，它们可能是一块岩石，一面峭壁，一座高山，现在被大自然研磨成纤小的颗粒，均匀地洒在这个星球上，是时间雕琢了一切。
　　 一条蛇蜿蜒而过，眼睛一直盯着我，它经过的地方，散落一些动物的骨骸，似乎很久了，骨头枯干得像久远的树根。我并不恐惧，即使它朝我扑来，啄咬我的肌肤，我也会坦然地笑着，因为它会让我永远融入沙漠，成为沙漠。它没有扑向我，它友善地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之后，像鱼一样游走了。我冲着它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算是告别。
　　 我仰躺在阳光中，撇开四肢，让沙子烘烤我的后背，然后幸福地闭上眼睛。
　　 天渐渐昏暗了，黄昏的阳光横着穿过沙漠，起伏的沙丘蒙上一层褐红色，凝重得像宇宙的血液缓缓流淌。太阳坠落时，一枚明亮的弯月清晰地悬在夜空，仿佛宇宙眯着眼睛注视着我。月色让沙漠更加寥廓，连绵不绝的沙丘像大海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天边。
　　 我站了起来，站在一座沙丘的最高处，站在月亮和沙漠之间，站在天地之间，如同屹立在宇宙之颠。我举起一盏酒杯（我不知道啥时候还带了酒），对着天地一饮而尽。蓦然悲壮起来，眼泪簇簇而落。
　　 我有些累，也有些醉，疲惫地躺在沙丘上。开始起风了，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而过，夹杂着沙粒，子弹般密集地射中我的身体。有些疼痛，我咬着牙齿，但没有躲避。我享受那种颗粒状的打击，我甚至希望一些沙粒射入我的肌肤，撞击我的骨骼，然后嵌在体内，让我的身躯也具有沙漠的属性和品质。
　　 我闭上眼眸，在风沙中沉沉睡了。
　　
　　 三
　　 我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
　　 我躺在柔软的沙丘上，抖抖手臂，居然没有沙粒甩落。我睁大了惊讶的眼睛，熟悉的屋顶灯像寻常一样散发出柔然的乳色，我的身体下面，是厚厚的席梦思。这不可能，我本以为我会在那个舒服的沙丘上长眠，怎么会回到家中。
　　 月色、沙丘、骆驼、荆棘、蛇和风在哪里？我懵懂地想着，跳下床，在卧室徘徊。
　　 我觉得我的额头里还有些许的酒精荡漾着，思想也在恍惚中。我尚不清楚这是在现实还是虚幻中，是在沙漠中梦到了家，还是在家里梦到了沙漠。
　　 我忽然想起那个司机、那个朋友，那辆越野车，哦哦哦，或许，是他把我从沙漠里接了回来。我便有些怨恨他，觉得他不应该剥夺我归属沙漠的权利和向往。不过，稍微冷静片刻，又有些感激。我甚至想马上抓起电话，向他表示感谢。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有些唐突，毕竟现在是凌晨。
　　 我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冲冲头，从镜子里打量一番自己，又咧嘴笑了笑，觉得还是当下比较现实。就想，不管怎样，毕竟我去了一趟沙漠，哪怕是在梦中，也不乏真实。也许，梦中的沙漠比现实中的沙漠更为真实呢。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