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母亲，她伸开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眼里带着泪，离我渐去渐远。我哭喊着“妈妈”“妈妈”，终牵不了她的手。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我焦急呼喊着“妈妈”“妈妈”，你还没听我叫你一声妈呢。我焦急地追，她逝的却更快……
　　 刚确诊，她就从医院逃了出来，穿着暗色衣服，神情麻木地在街上徘徊。人很多，可是没人注意她。我是以现在的样子，穿着华丽的服饰，作为一个路人，出于善意陪她散心，与她交谈，似在鼓励她坚持治病，说着些没用的“心灵鸡汤”。
　　 那时，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对陌生人警惕性很高，但我却愿意送她回家。到了家门口，一个男人从家里冲了出来，头上有缕缕白发，搀着她朝家里慢慢走。
　　 那是我年轻的父亲。我突然醒悟，我安慰的悲伤欲绝的路人，是我十七年前的母亲，是我还未去世的母亲。
　　 画面一转，他们忽的看不见我了，我像一只幽灵，站在上帝的视角，看着他俩，他们两个爆发了争吵。我听不真切他们说话的内容，但我的心，一直在抽搐。
　　 二人不欢而散。门内，她倚在床前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单薄的后背一抽一抽；门外，父亲沉默拧眉，坐在门边大口大口抽烟。我在上帝视角看这一切，心中抽痛更加。
　　 突然，她倒地，蜷缩着，喉咙里冒出痛苦的呻吟，应该是犯病了。我却注意到她的手在倒下的瞬间，下意识的，紧紧护住微隆的肚子。门外的父亲，听见声音，忙的丢下烟，一脚踹开房门，将她揽入怀中。他拥着她，她却护着我。
　　 梦的后头，已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我悠悠醒来。那阵子睡眠不好，多梦，大多数时候都是猛然从梦里惊醒。然而这次却很平静，甚至有一丝温柔的醒来。
　　 听着窗外沥沥雨声，宿管拍门喊起床，二者合一，感受着被窝内温度正好。本是个极合乎我心的日子，心中却因梦而生良多感慨。赖在枕上听雨，心间暗流波涛。
　　 其实我并不了解我的母亲，就连她的样貌都是初中毕业后才在姨妈那得来一张照片，才第一次抚去我印象中她脸上的那团迷雾。那张照片上，她才十八九岁，比现在的我大不了多少。她微微侧身，对着镜头微笑，嘴角的酒窝凹下。大人都说我长的完全不像她，完全就是缩小女版的爸爸。
　　 确实，那张照片上，除了那个酒窝，我再找不到有什么相似处。可当我与照片上的母亲对视，一股熟悉感开始蔓延。不知何时，泪水滑落。那是我第一次与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对视，哪怕其中隔了近二十年，哪怕只是对视着一张单薄的相片。
　　 或许已无人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但我绝对是对她的形象最模糊的亲人。家中长辈总避着我谈论她，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儿想看看她的母亲也不被允许？我只得东拼西凑的，建立起对我几乎素未谋面母亲的印象。
　　 她很爱干净，当时家里是木地板，她每天都要从溪里提水回家擦地，奶奶常抱怨她这么擦，木地板受不了。嫁给父亲之前，她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奶奶就在那家饭店门口摆摊卖点自家种的菜。奶奶是个很热情的人，而她就是因为喜欢我奶奶的那份热情，才羞涩的同意了奶奶的说媒。
　　 婚后，她与父亲一起开了家小饭店，父亲负责待客，她负责炒菜，小日子也过得不错。没多久，她肚子里已有了爱情的结晶，有了小小的我，心惊胆战又满怀幸福。七月，在一个原本普通的日子，因我的出生，这一天他们生命变得不一样了。可没过多久，一个晴天霹雳，打破了这家人宁静幸福的生活。母亲被查出患有癌症。听奶奶说，是两种癌，胰腺癌和淋巴癌，不得已小两口卖掉了小饭店。一是没有精力再去经营了，更重要的是没钱治病，必须卖了它来换取医药费。
　　 可不管父亲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挽救她的生命。那时候医疗技术不发达，家里也没钱，她的病又来的太凶猛，强撑着把我带来这个世界后，没多久，就永远松开了抱我的手。我不知怎的，一个劲地哭，也许饿了，要吃奶了。奶奶抱着我，见我哭的喉咙嘶哑，泪水也忍不住了，还在给拌牛奶。奶奶一边给我喂奶，一边啜泣道：“我可怜的孩子，你妈妈还不该去啊！”
　　 她去的很年轻，不过二十一岁，就在生完我后三个月，永远的沉睡了。她应是有遗憾的，不能将她拼尽全力生下的骨肉，抱在怀中，感受着神奇的血脉，看着孩子依偎在自己怀里听着她的心跳声安然睡去；还没亲自用她的奶水喂养孩子，看着属于她的生命的延续慢慢长大；还来不及享受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甚至来不及多看几眼这个进步神速的世界。什么都还来不及，就被送进病房，苦苦与病魔斗争，那年她才二十岁。
　　 我的母亲，你心中该是多么惊慌，你身上又是多么疼痛啊！
　　 而我的父亲，那年二十六，未到而立，刚刚迎来新生命，还来不及欢喜，就必须面对妻子的离世。为了凑医药费，四处借钱，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最后只能抱着不懂事呀呀哭的女儿，与他的妻子阴阳两隔。他心中又存着多少绝望、多少痛苦啊！
　　 他很少与我提起母亲，像是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却在我前几年叛逆厌世时，却又主动聊起了她。
　　 那是一个傍晚，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父亲坐在厨房，没开灯，一切都是昏暗的。他随手点燃火机，燃上一支香烟，猛吸一口，烟头猩红。厨房内，涌动着夏日久不下雨的闷热，合着父亲大口大口吸入，又细吐出的悠长刺鼻的青烟，二者徐徐上升，很快这令我心慌的气味，便充满屋子。他沉默了许久，像在组织语言，开口却又是随意的语气，为他不懂事的女儿，掀起早已结痂的伤口。
　　 他说，我真不像她的女儿。母亲病后，他们曾三次去长沙求医。第一次，她与父亲各自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希望前行。第二次，母亲什么也没提，站在一旁。他背着被褥，提着行李，心中是希望与痛苦并存。第三次，母亲在父亲背上，父亲用绳索固定她，以防摔倒，手上提着行囊。多少痛苦正捶打着我的父母，又还有几分希望存在他们心中？
　　 父亲只说了这些，随后陷入良久沉默。屋外，马路上的车辆奔驰而过；屋内，只见嘶嘶燃烧的香烟，最后化为一缕烟，轻飘飘的飞走了。父亲大口大口的吸，仿佛那不是尼古丁而是镇定剂，吐出的不是二氧化碳，而是萦绕在他心尖的痛苦绝望。
　　 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屋内的一切，我都看不清。所有的都是陌生的，难以形容的气氛、心情以及眼前的父亲。我仿佛陷入混沌之中，数不清的黑暗正争相冲向我，张牙舞爪，恨不得将我一口吞噬。我有些害怕，明明是夏天，却打了个寒颤。那是第一次，应该也会是最后一次，他在我面前撕开伤疤，让那早就结痂的伤口重新冒出血丝，让它暴露在尘埃之中。
　　 他们面临这些时，我毫无所察，明明未经任何痛苦，没担一丝压力，我却总被大家说可怜。我不可怜，我的母亲用尽全力将我带到人世间，我的父亲想尽所有法子去救他的妻子的命，应该是尽力了。可我却是个不合格的孩子，面对困难，做出许多糊涂的举动，伤透了他的心。那时真的是不懂事，只顾着自己，只能看见一面，并没有意识到，我现在能健康成长有多么珍贵，我是我母亲唯一的生命延续。
　　 现在想起曾经做过的种种，那些，我曾犯错的标记，如一道道深深的烙印。每每想起，心中生出无限羞愧，我被压的抬不起头，压的难以呼吸。
　　 如今往事已去，亲人已化一捧黄土。我也已十七了，母亲也逝去十七载。一切都有了新的开始，也有了一段时间，我也只是偶而的想起她，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