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关于美味的最初记忆(散文)
回首漫漫人生路,一路蹉跎七十载,“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烟的往事中,清晰再现者能有几何?岁月朦胧,时光漫漶,能重回脑中意象的,竟还是“逸兴湍飞”的童年!这里,有着生命的传奇与梦想,嵌着人生的希望与起航,更有着舌尖上难忘的故事。
一
我对世界的认知,是从舌尖上开始的。最先闯入我味蕾的,是贴饼子熬小鱼。
母亲的厨艺平平,却有几样家常饭菜做得有滋有味,这道贴饼子熬小鱼便在其中,令我记忆深刻。彼时,七岁的我已在这道菜肴中担纲重要角色——伙头军。这是一个守在灶口上的差事,管理着灶堂里的火候。得此“重任”,多半源于我的细心,能够随时听从母亲的吩咐。而不像二弟那样,只顾把柴一股脑儿往灶里送,把风箱当成了大提琴,呼呼地乱了套路和节奏,一上来就是一首铿锵激越的进行曲。看着锅底熊熊的火苗,他拍着小手,手舞足蹈。就这样,锅里的饭可就惨了——吃过几次黑乎乎高粱米饭和玉米饼子,都是出自他手笔。由此,一些有技术含量的菜肴,母亲不敢劳他的驾,把这份信任给了我。我便有了机会,目睹到了一道美食的诞生。
我把大锅灶的柴备好,母亲也把洗净的小鱼放置锅台,撒上少许面粉,用筷子搅动均匀。然后锅里舀上两匙油,吩咐我点火——这就开启了烹制的序幕,我和母亲都进入表演的角色。
母亲的烹调过程分三步:第一步是先把满身裹面的鱼放入油锅里炸一下,待呈焦黄色即可;第二步,把炸好的鱼进行烹制,也就是把备好的各种调料,包括花椒、大料、葱、姜、蒜、酱油、醋等,注入热锅的鱼中,让二者来一个完美的融合,五味渗入其中;第三步,往鱼锅加水适量,在锅里煮沸片刻,便将和好的玉米面贴入锅里,焖上锅盖。十五分钟后,此肴既成。有时候在母亲把鱼锅中,还同时放入泡好的黄豆、花生米以及大白菜、豆腐等,使这道菜肴的味道丰富厚重,特别地道。
做这道菜,火候很重要。这就是母亲要我来管火的原因。他手在锅上操作,嘴在指挥锅下的我。指令不外乎:大点火,小点火。开始要先把锅里的油烧热,需要大火。我要往灶里添柴禾,拉几下风箱。待鱼进油锅,火就得小点,放缓添柴,间或塞入几根柴秆,以保持小火不息即可。进入了烹制阶段,又开始了强火,饼子贴好后又进入温火……
随着年龄的增长,所要面对的事情五花八门,头绪纷繁,有时竟不知如何下手。想起当年烧火一幕,兀然有了几多启示:人要做好事情,也需要掌握火候呢。有了热情,还要有冷静的头脑,看得清方向,事情才会朝向我们预期的结果。就像这锅鱼,只有大小火交替,才能熬出一锅美味可口的佳肴。
终于出锅了,母亲揭开锅盖的那一刻,一股特有的鱼香夹带着饼子的香味直冲鼻孔、口腔。看到我垂涎的样子,母亲用一根筷子从鱼锅里蘸了一点汤汁,抹到的嘴上。立时,舌尖被快速侵占,接着,又溢满全身每个细胞……在氤氲的蒸汽里,我看见母亲的一张红红的脸,笑成了一朵莲花……
二
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全家人能吃上一顿贴饼子熬小鱼,实在是一顿美餐。不亚于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只是吃得不够尽兴。虽然每次都要烹制大半铁锅,但家里能吃到的也就一小半。其余那些都被母亲一碗碗端给了四邻,我有时给别人家送鱼,归后听到母亲说还要去送,就忍不住嘟囔两句:“都送给别人,咱吃啥呢?”“孩子,你的那份妈给你留着呢,去吧,下次让你爸多捞些,管你够。”母亲总是那般和颜悦色地说,我也知道她没骗我。每次她总是看着我们吃,自己吃得很少。
能吃到美味,要归功于我的父亲。是他带领着这个家,走出困窘,迈向坦途。
在我的脑海里,父亲是一位真正的战士!他是一株挺傲然而立的松树,任何艰难险阻,都难以摧毁他的意志。日伪时期的腥风血雨,他在黑暗中找到了灯火。心向光明,他成为先锋队的一员。在白色恐怖的敌占区,除汉奸,送情报,为驱散这黎明前的黑暗,不怕牺牲,勇于斗争;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里,他冲锋陷阵,用血肉之躯谱写了一名战士勇敢无畏、可歌可泣的人生篇章。负伤转业后,依旧带着伤痛,忘我奋战在工业战线上。父亲的字典里没有“畏惧”二字。对于眼前国家的暂时困难,给每个家庭造成的的生活困境,父亲在众人面前言之铿锵:“我们十几年战争的大风浪都挺过来了,这点阴天算什么?困难是暂时的,咬咬牙,想想办法,困难就挺过去了。”为了度过家里的难关,父亲想出了几个解困的办法。
他的第一个办法是开荒。在村东一公里处有一处坟茔,父亲在它近旁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块。虽然荆棘丛生,瓦砾遍地,经过了他在班前班后几天的拾掇,几百平方米的一块地,卸去绿色,露出真容。当夏季的蝉声开始在大地上奏响时,新开荒的土地上,已做上了几垄齐整的土埂。土埂上的白薯(又名红薯,地瓜)秧翠色鲜亮起来,巡视四周这方陌生的处女地……
我曾经跟随母亲去过一次新开垦的地。那是一个周日的中午,去给栽白薯秧的父亲送饭。远远地看见了正在忙碌的父亲。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半袖衫,后背上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块。他的脚下,一块近于长方形的土地,已经隆起了十来道土垄。父亲正在往土垄上浇水插秧。我突发奇想,这块地的十几道长垄,和我的横格本多么相似,而插秧的父亲,则仿佛往本子上记着什么。父亲虽然没有文化,他是在用自己的心血,谱写着一页特殊的篇章啊!
父亲解困的第二个办法就是捕鱼。那道出自母亲之手的贴饼的熬小鱼,其主要食材——小鱼,便出自父亲之手。那时候,村里虽然土地贫瘠,但周边水域宽阔,除了一条绕村而过的小河,村子里还有几方水草丰沛的池塘。父亲从小就与水结缘,对村子周围的水情也谙熟于心。只是这些年忙于工作,早已冷落了早年的爱好。如今重操旧业,却也得心应手。很快,父亲的星期天便成了我们家的收获之秋,周边水域里大大小小,不同品种的鱼成了父亲网中的猎物。
因为喜欢跟在父亲后面,耳濡目染,那些鱼的名字我大都认识。那是在水中永远长不大的侏儒小鱼,有麦穗、刨根和葫芦片等;大鱼有鲤鱼、瓜子鱼、鲶鱼等。品类虽多,但进入我家锅里的也就那些侏儒鱼,那些大些的鱼都被父亲分了出去。我知道南院大爷家老两口一直被父亲惦念;父亲厂里生活拮据的工友,也在父亲的接济之列;祖母那里,父亲自然要选两条大的让我送过去,还有那些生活窘迫的乡邻……
父亲这棵松树,除了为自己小家遮风挡雨,也为无数人家撑起了伞。我为父亲而骄傲!
此外,父亲还身背猎枪去狩猎,一些野兔野禽成为枪弹追击的目标。不要责备一个老党员的觉悟——在当时,人们并没有野生动物保护的意识。说到底,是时代的局限啊!父亲为了纾困,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老祖宗的话说的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以食为天!
三
除了贴饼子熬小鱼,母亲烙的馅盒子,其美味也一直缠绕在我的舌尖,萦动于味蕾之中。
看着那些在锅里被反复翻动的馅盒子,椭圆的面皮已渐渐变成了焦褐色,那美味已随滋滋作响而撩拨人的味觉神经。母亲从里面选出两块,先给了我和二弟。我们急不可待,蹲踞一旁,大快朵颐。咬第一口,那舌尖本能地一缩,那股以韭菜领先的菜香长驱直入,进入口腔,钻入食道——好香啊!
母亲的馅盒子,其面皮多以混合面制作。即用玉米面、白薯面混合而成,有时加少许白面。那个年代,白面和大米作为细粮,在父亲每月固定的三十斤粮食定额中,也仅有为数不多的几斤。而且,父亲还要把大部分给了年迈多病的祖母。只有到了麦收时节,才能吃上几顿全麦馅盒子。彼时,被香味刺激的大脑异常活跃,想象着课堂上老师提到的共产主义会是什么模样。我想,住的应该是高楼大厦,电灯,电话;穿的嘛,绫罗绸缎;吃的,那一定有贴饼子熬小鱼,全麦馅盒子管够……想想当年的幼稚,我现在内心除了哂笑,又不由不引起对贫穷的思考——它真的能限制人的想象啊!
母亲的馅盒子,其成分是韭菜为主。加少许虾皮,花椒面,食盐适量。有时还切上两刀白菜,但征服人味蕾的还是那个性张扬的韭菜。食物还没入口,那味道早已率先冲入鼻孔,旋即遍布全身……
不仅韭菜盒子成为我家的一道美食,还有一道肉盒子,也是我们家的至爱。别误会,猪肉在那个年代简直就是奢侈品。年节之外,在平时就是墙上的话梅,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解馋。这是一种用蛤蜊肉剁成馅,在锅里烙成的盒子。其肉细腻,味道独特,只是有一种土腥味留在唇齿间。为何有此味?只因它来自我们村北的小河里。它长期在河里的淤泥中生存,在奉献自己的同时,也把泥土的味道传递给人们。这也算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蛤蜊都是我和二弟去河里摸来的。
每到夏季,小河就成了我和二弟的天堂。在与众伙伴嬉戏的每一寸光阴里,都融进了我们的快乐。我比二弟大两岁,在去小河儿的时候,母亲常常嘱咐我,看好二弟。其实他是个小精灵,我们在水里的时候,他只在岸边的浅水处蹚着水,挑逗着水里的小鱼或水上漂玩,有时小手甚至会捉到条小鱼,便爱如珍宝。他从小对捕鱼有着特殊的敏感。自小就展示出它的天资,这或许是来自父亲的基因。
蛤蜊形同于海洋中贝壳类的动物。要捉到它,得等到汛期。小河下游开闸放水,小河里的水变成了一股溪流,它才慢慢露出端容。到了这时,二弟也开始展露他特殊的本领。
每次下河,二弟的收获都比我要大。我的竹篓里的蛤蜊刚摸一半,他的竹篓里已经满了,有一次还逮到过两只乌龟。它提着竹篓,快步来到我面前,“哥,你看,这是什么?”他的小脸儿上裸露出得意和兴奋。我有时很诧异:他何以这般快呢?待他重回河中,我开始注意他的行踪,终于解开了内心的谜团。原来,随着河里的水渐渐被放干,大部分蛤蜊也随着水流往河中央的小溪聚集,也有少量在裸露的河床上缓慢移动。我通常是捡拾那些暴露者,二弟却是瞄准了小溪里的目标。加上他的手快,超越我就是很自然的了。
二弟的精明远不止在水中,待时光慢慢将我们塑造成大人,我们的差异也显露了出来。二弟读书不行,干活却是把好手,聪明而有门道。我却是个书呆子,很多事做不来。也恰是这精明,把他年轻的生命断送了——
噩运,发生在那场举世震惊的大地震中。我睡在炕上,未及起身,便在屋顶坍塌前,瞬间定格了一个画面:天地像两个魔鬼,疯狂扭动着宏大的身躯;身旁的二弟早已不见踪影,父亲的身躯在窗前晃动……从我被扒出到二弟失踪,我的内心却一直坦然,不相信二弟会落入灾魔之手。直到在窗前的废墟中找到他那惨不忍睹的遗体,才恍然悟到,地震之初他便已惊醒,欲从晃动的窗户中逃生,此时上方落下的重物,将他彻底击倒……嗟乎,我的二弟!
我曾想,等我跟父母学会了烹饪小鱼,就亲自为聪明的二弟做一顿鱼餐,犒劳一下他。这个愿望在现实里,已经成为一种枉然。二弟的舌尖再也尝不到了。
四
近些年,走过天南地北,遍尝东食西味。本来敏感而灵性的味蕾,却被轮番缠绕的美味,弄得疲惫不堪,麻木迟钝。凡世间的迎来送往,依然如潮水般的逐波而来,势不可当。
前几日,朋友的孙子高考中榜,邀好友一聚。我这手术后的身体,虽不胜酒力,但为道贺而来,席间也得做做姿态,品咂两口。一时,竟有些微醺。在觥筹交错中,醉眼迷离……看着面前的珍馐佳飨,脑子里竟闪现出当年那个烧火的小孩……看着灶膛里忽大忽小的火苗,又痴痴地望着那滚沸的鱼锅,贪婪的吮吸着那诱人的鱼香……
美食,也是有着时代性的,曾经在贫困的日子里,即使是再平常不过的食物,也成了美食,那滋味已经不是高档饭店的大鱼大肉可以相比的,一直对待食物的态度,就是人生的态度。总觉得日子是美的,因为我们可以从苦难里淘出最甜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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