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老人与土地(散文)
秋风穿过几根竖起的白发,算是向他的问候。他翻了翻眼皮,望着西北方向吐出了深深的叹息,好久没有到地里来了!花生出了,晚玉米熟了,被电动车碾压过多少次的渣子道的车辙又被巨大的收割机的轮胎改变了形状。
土地,终于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沉郁,平阔,苍凉。他晃动着自己的身体,把拐棍探到地面上,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攥着拐杖手柄,一只脚缓缓地触到地面,站稳了,另一只脚才从踏板上下来。从车斗里下来的孙子,有些不满地嘟囔着:不让你来,你偏来,多不得劲呀!这边还能差了?
唉,我的傻孙子,你哪里知道爷爷的心事啊!
自从几年前他得了脑血栓,对于土地和庄稼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尤其是七十四五的人了,身体这个样子,走路一摇一晃的,像空中飞旋的叶片那样找不到平衡,可心里就是放不下土地,放不下地里生长的玉米和花生。
时光不可能倒流,被病魔缠绕的身体,也不可能回到年轻时的光景。他有点悲哀,年纪越大,对土地就越割舍不掉,就像自己的父母。软绵绵的土承载着他的身体,像极了母亲的怀抱,下沉,下沉,直至黑乎乎的潮湿的土冲进了鞋子里,凉丝丝的感觉触及到肌肤的敏感部位。他承受着泥土的这份亲昵,真想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番。孙子看到爷爷的样子,真的好笑,“爷爷,你这是咋了?是不是腿不舒服?”
没事,没事!老头的眼睛定格在孙子脸上,迷离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当年和父亲一同踏进田地时的兴奋和神采。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前,正是与孙子一样的小小年纪。那时的土地还在生产队管理之下,每一片玉米、花生、高粱和谷子都属于集体财产。集体,生产队,那恍若隔世的词语在青春勃发的少年心中最神圣,重要性胜过家庭和自我。那时,他父亲是生产队长,大公无私,集体主义精神让他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什么才最伟大,什么才最崇高。
听惯了生产队柳树上挂着的悦耳的钟声,那是青春的集结号,也是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冲向土地,展示旺盛生命力的前进的号角。钟声曼妙激越,如同进入钟磬齐鸣的世界,是震耳欲聋的金鼓,振奋人心。
他到生产队上班,第一次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到这块田里劈玉米。粗壮高大的玉米秸上,硕大的玉米棒子缀挂在腰间,仿佛一个精神焕发的汉子等待着一个季节的辉煌。他豪情万丈行进在玉米丛中,完成着从少年到成人的华丽转身。土地,见证了他人生最有意义的劳动仪式,多少双羡慕的双眼,关注着一个大小伙子完美的蜕变。他是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主人,接受着土地和乡亲们希望之火的燃烧。就是这块土地,让他的手变得粗糙有力,让他的目光激情似火。
可惜,时代的风雨大潮终将会把一切都冲进历史的烟尘里。青春年少,集体主义精神,大公无私,仿佛蜻蜓点水一样不见了踪影。父亲拉着他的双手,感慨万千:孩子,记住,土地是集体的,玉米是集体的,豆子是集体的!就是土地上的一厘一毫都是集体的,包括你我都属于集体的!我们应该热爱国家热爱集体,像土地一样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国家和集体。
他的眼睛湿润了。多少年来每每回想起那一刻,心里就像远处被风的激情熏染的庄稼那样,排山倒海一样冲过来,随后又悄然离去。
时光容易把人抛,把一代又一代人抛向那个世界。把对集体国家的荣誉感抛到了云彩的那边。花生收完了,它的品种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以前的品质就像人的青春再也找不回来了。可是产量呢?他的嘴角泛过心满意足的笑容。同样是这样肥沃的土地,那时的产量也就四五百斤,可是如今,它能达到惊人的八九百斤。他默念着父亲爷爷和祖先们,默念着粮食产量,好让另一个世界的先人们知道,也为时代的进步感到欣慰。
物质与生活日新月异,让人满足,追求的脚步也在加快。人向土地的索取肆无忌惮,用来排水的壕沟被填平,丛生在路边的树木被砍伐,生产队的土地的边界分化到以家为单位的生产模式。时间,濯洗了青春芳华,让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瞬息间变成了精于算计、斤斤计较的世俗人。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家的地界看得那么重,与邻居家争吵像斗鸡一样兴奋不已。先人的谆谆教诲,时而飞来,时而又飞去,在心间徘徊的时候,老觉得与时代格格不入。
邻家的地刚刚浇过水,跨过两家的地界,踩在上面沾满了泥。他慢慢挪动双脚,指挥着嘟嘟囔囔,勉强服从于自己的孙子。二十来岁的大孙子被爷爷的指令左右着,肥胖的身体像风中的陀螺。埋土堆,插玉米秸,被动地猫腰,被动地抓土。孙子对土地的情感,哪有爷爷那样深厚,那样至诚。在孙子的心目中,爷爷是种庄稼的,谁家都有庄稼,谁还会因为多多少少去费这样的周折呢?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早早进入辍学的行列,讨厌学习,又不喜欢乡下人的土里土气,富丽堂皇的城市生活才是现在年轻人终极目标。
面对孙子的漫不经心,他显得无可奈何。他爱这块土地,爱土地上生长的庄稼。可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孙的根扎在这里。土地再好,也不是凤凰落脚的地方。他拼命供孩子上学,希望他跃出农门,成为社会上的精英,温文尔雅的城里人。可命运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儿子没有踏上自己理想的航船,最终成为土地上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丰满的理想被骨感的现实冲撞得粉碎。土地,仍然平和,宽容地容纳着下一代,为他们的生活奉献着自己的爱。
时光荏苒,每年都有那么多孩子踏上大学的行程,带着青春理想奔赴新的城市。土地,跟随四季变化,用庄稼的播种,成熟送迎着年轻人青春懵懂的笑脸。他也在岁月的蹉跎中白了胡须,掉了头发。那些年,孙子的出生再次燃起了心中的希望。为了让他远走高飞,为了圆自己几十年来城里人的梦想,他倾尽全力,呕心沥血,可命运总是和他开着大大的玩笑。
这块神奇的土地,难道就真的让自己的梦永远困在这里,不能飞翔吗?真的让自己的子孙成为土地上的永恒吗?他老了,老得就像没有生机的河流,带不走泥沙,也带不来水的清澈和灵动。
终于,血栓拖垮了他的身体。对土地的叹息,对现实的无奈,终于让他梦想的翅膀折断在土地的空阔里。他不再想明天或后天,只是让自己还能挪得动的脚步踩踏一下土地的宽窄。拉开皮尺,熟悉的阿拉伯数字和整整齐齐的线条,是他心中的亮光。一米,两米,三米,他的目光在闪耀,心思在飞扬,又回到了自己夹着账本,指挥着大家量地分地的情境之中。二十几年前,那时自己多么风光,可惜再也回不来了!
孙子对土地的态度那样的敷衍,插的标记显然令他很不满意。于是,他拖动笨拙的身体,走向土地的深处。凄厉的大雁在头上飞过,不久它要飞到南方去了。它似乎在用凄美的音律告诉大地,又一个冬季要到来了。
他抬起头看看大雁,又看看漫不经心的孙子,再向远方看看西斜的太阳,猛然心头一颤,自己就要和斜日西沉,土地上就要给儿子和孙子,到那个时候,他们是否会像自己这样善待土地和被土地善待?
他的脚步更沉重,身体更加摇摆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