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璀璨的金色秋天，每个人都成了被五光十色俘获的囚徒。眼睛，温顺地给与秋色；心情，甘愿与丰收的景象起舞。
　　
　　 一
　　 丰收色，并不在色系里。但我还是喜欢用北国秋光，来诠释这种饱满的颜色。
　　 从辽宁大连下船，乘坐大巴车直奔两千里外的内蒙古巴仁哲里木。两千里江山，色彩缤纷。路边的杨柳披一身的黄锦，那么雍容华贵。那些散布于原野的红枫，如喝醉了酒，又像是涂了胭脂，露出粉红酡红，好想打住行程，与之一起沉醉。秋天正在黄榆林上做着魔法，浅黄、淡黄、鹅黄；翠绿、娇绿、豆绿——几种微妙的颜色在勾兑，在浸染，在流淌，寻不见哪个画匠在涂彩，但分明是有一股涌动的力量，十分不安分。广袤的草原，如锦般地铺开，显出层次来，阳光打上去，仿佛是要迎接大合唱的队伍登场。
　　 满眼春色是蓬勃，满眼秋光是温馨。我们的感情线段总是跳跃着，从一个章节到另一个章节，没有休止符，并不觉得冗长，自春至秋，我三次行走在这条风景线上，有幸跳跃在这个换季的五线谱上。
　　 这些，是最惹眼的景色，是间或出现的，是为了缓解我们的视觉疲劳而做的巧妙安排。最能展示草原秋色的是一路一原的丰收色，最惊艳，超治愈，特兴奋。
　　 我懂得了秋此时的兴奋是为何。它在弄醉草木的同时，还有一个历史性的使命，给农人献上最壮丽的丰收色。
　　 我突然追问，为何古往今来的诗人怎么就只能看到秋的萧瑟，秋的怅惘，秋带来的凋零与衰败？江枫自弄，百草患病，落叶寄愁，梧桐念老，秋塞狼藉……这是古诗人给我们留下的寥落秋象，或许悲怆的情绪必须有一个季节来承载，或许曾经的时代加重了秋的沉重，就是写出“我言秋日胜春朝”壮怀诗句的，也是凤毛麟角。诗人们就不怕诗意的重复？不怕这样的意象被嚼烂，拾人牙慧？我的想象走进了那时的农耕方式，垦荒寸土，棍插小坑，刀耕火种，石凿耜耕，广种薄收，怎么能创造出如今良田千顷，机播旷野的格局啊。
　　 我还觉得，应该归于山河的破碎，土地的贫瘠，否则他们一定会发现漫野的丰收色，何不陶醉一番！他们啊，的确缺失了那份感受。从《说文解字》的解释，便可知“丰”是怎样的样子。曰“豊，盈，满器也”，丰在无边旷野，旷野盈满，他们怎么会看到呢？哦，应该是他们的想象吧。
　　 不同时代的秋，有着独特的胸臆，因为此时的秋，要在北国的丰收画面里抒情，至少是刚刚带了微笑，不几日，秋要爽朗地大笑，弄醉原野，兴奋起来，谁能按得住它呢。年年岁岁秋相似，岁岁年年笑不同。此岁今日，秋开心了，于是需要丰收的景象来歌颂它。
　　 感谢赠我一路北国秋时光，我凝眸收下这些丰收色吧。
　　
　　 二
　　 铁岭稻田，不堪负重的稻秧，无法恨你不怎么争气，不能抬头和我笑，弯弯地，做着颔首谦逊的模样。我更不能怪秋风一夜过稻田，狂涂一地金黄色，谁说秋风瑟瑟凉，为何稻米着暖色！真的奇怪啊，莫叹息，莫失意，那些收割机“隆隆”地唤醒你，再莫沉沉地睡，走出稻田你就华丽变身。
　　 丰收的底色就是暖色调，温馨，祥和，平静，稻米你把最美的内涵传达给我们。真养眼！无需把白灿灿的米粒扒拉进嘴里，我已经感觉到养生的滋味。秋做一道明媚的风景，养眼养心。
　　 记得少年时在老家，也有北沟几亩水稻田，收稻的时节，几把磨得锋利的镰刀放在田头，几把暖壶摆在田埂，往手心里“噗噗”地吐出一口气，于是开镰。那是袖珍版的稻田，怎么可以和眼前沃野千里的场面相比呢。丰收色，是恣肆汪洋的气派。我一点也不觉得做了一个看客，可以置身景外，我如稻色一样陶醉了。我的眼睛在寻找，没有发现农人的身影，都坐在收割机驾驶室里，他们也在欣赏丰收的场景，劳动的镜头，不是只为给别人看，自己也在欣赏。一把镰刀，一顶草帽，一袭白毛巾，这样的装束早就成为过去。终于看见一个人，身着西服，戴着眼镜，手里操控着遥控器，在指挥着无人驾驶的收割机。这身装束和农民的样子不般配？他在用遥控器写诗，是农田里的诗人，怎么不般配！他也在“爬格子”，方方正正的地块就是他的稿纸。收割机上插着五彩的小旗，这是迎接收割的祭礼，没有诗人送给他们诗句，那就让习习秋风猎猎锦旗吟成诗。多么有创意啊，诗情早就酝酿好了，我脱口而出——
　　 稻香弄醉千里客，沃野金黄入车窗。
　　 听得见我的诗句？我来分享，我必须吟给稻田的主人听。
　　 很想让车停下来，给我思考的时间。从锄镰锨镢的农耕时代，走进如今的电子机械农耕时代，我曾经站在前边的那个时代上，我有幸站在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节点上，是不是幸运！
　　 一行鸟儿来听这个时代的声音，巡视这个场景，鸟掠过秋色田野，去袅袅地读给农人听吧。鸟儿是来抢食？丰收色也属于鸟类，田野未见稻草人，有些“职业”注定是要消亡的，鸟们也来欣赏丰收色，为什么要赶走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鸟儿是在寻找一处丰收色作背景，深情地表演，“一行白鹭上青天”，那是追求远方；一行飞鸟接秋色，那才是不舍当下。
　　 秋阳也不忘把光线投给坐在车里的我们，光线把秋韵秋收的味道送给我们。我想起村上春树的话：“秋天的眼光醇厚温润，在建筑物顶端闪闪发光。河流，树林，软绵绵的草地，云絮从水面缓缓飘逸。”这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纯粹的秋色里，只是没有人间烟火，我觉得有些浅显了。树木掩映的村庄屋舍的顶，红瓦映秋光，屋内的农人此时在干什么？没有秋忙，只应该时而推窗看看丰收色吧，一种闲逸而淡定，从未像现在这样被轻轻放在秋色里。“忙”是一个从未过时的词儿，而此时用“闲”来表达是那么合适。我赶紧把自己彻底打开，与秋交流，送给丰收色一些零散的诗句。
　　 秋，是一行诗/如此表达秋，太瘦/偌大的草原秋野/一行诗，就是一道闪电而已/瞬间被秋色没收……
　　 阳光，在丰收色上更不淡定了。从未如此无遮无拦地在金黄的秋物上跳脱，欢悦，嫌秋黄程度不够，不纯粹？于是还在用情着色，太阳哪里像农人那么懂得何时开镰啊！其实，农人是懂得阳光暧昧的，只有增色，丰收色才会趋于极致。于是，我想伸手掬一抔暖阳，闻闻被暖阳加工了的稻香味儿。
　　
　　 三
　　 内蒙古草原是天然的粮仓，仓广仓深，难以尺量，我从科尔沁草原入口进入，碰见的是金牙般的玉米，笑口被打开了。起伏的草原，就像被风扯动的绸缎，或遇到平坦地亩，就像一张彩色的画纸，是谁将画纸铺开？我知道是农人画家在其上绘画。我只能归于秋风，秋风作笔，意不在弄秀求工，等不及就来涂鸦。“大地画卷”这个词好像是专门为北国之秋量身定制的吧。
　　 上一次前往科尔沁，拜访住在吐列毛杜的我的内蒙古朋友谢银庄，他告诉我，一家五口，分得40亩田，又租种了110亩。我惊讶得吐舌。他做了一个比喻，指着很大的院落说，放在草原，就像个院落。是啊，内蒙古118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几百亩算什么，只是朋友的院落。耕耘在茫茫原野上，一个谢银庄照看得了吗？
　　 人有“乡愁”，我突然觉得老谢应该有“秋愁”，不是秋风秋雨愁煞人，而是那么多地亩，足够忙一秋，甚至半冬。
　　 他说，春三日，秋三天。一切都交给农机。你家三日，我家三日，就把丰收的秋潮掀起来了。
　　 罗兰说，“闲和逸，是秋的本色”。作为文学家，他给西方的秋色做了写意，是愿望，是想抽象出意念的美感，是桃花源之秋的设计而已，带着浪漫的基调。我理解了，这种主题一定会在我们的大地上找到，从诗意的文字，到真实的场景，我更喜欢后者。每一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内蒙古，在原野上耕作收获，成为一种真实的闲逸。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已经成为过往。老谢说，手机发一个位置图，收割机就到那片地里了。在秋收里，他居然说“该干什么干什么”，闲逸得波澜不惊。
　　 丰收，这个词语里，应该加注一个时代的意义——闲逸。不都是满面灰色，挑灯夜战；不都是汗滴禾下土，不都是累弯了腰压碎了筋骨。今天的秋，多么需要有诗人和他们一起抒情，一起放歌。这才是秋收的主题颜色。
　　 我搜寻他的粮仓，没发现，蒙居的屋檐下也没有一穗穗挂起的玉米，他告诉我，我也看见了，都在玉米地头，秋雨哪敢随意地淋湿，静待雪花会来相会。我相信，老谢坐在家里，品着酥油茶，一定想着秋冬里草原上的诗。
　　 白雪五香来染香，玉米获得雪花韵。
　　 玉米有了诗意，还愁不卖个好价钱？在雪花里，在原野的地头，完成丰收后的交易，此时玉米的成色最足，好的玉米不会被雪花漂白。
　　 丰收色会一直绵延洇漶的，单纯用一个几个简单颜色的形容词，无法表现这种色彩。我只能描述这样的画面，交给喜欢北国风光的人们去抚摸了。
　　 就像爱情，怎么能定义它的色彩呢？不过，北国的秋天，更像爱情了！
　　 经历了美好的憧憬，热烈的缠绵，与春雨交融，和秋风拥抱，所有的欲望都在这个时候纷纷坠地，什么鲜衣怒马，什么羞涩矜持，什么耳鬓厮磨，都统统不要了，也统统顾不得，只要一地的秋实。爱情里包含的滋味，最终都要酿成甜蜜，多么纷杂，最终的逻辑结果却是那么清晰。
　　 我不肯用“秋实”这个词来表达此时草原的风貌，并非不喜欢这个词，而是不够写真。我总感觉，秋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画师，在辛勤地涂着色彩，根本用不着打草稿，色彩一定是最饱满的。怪我的眼力不足，连瞥见也不能，这样的想法，并非好奇，我是想找到她，当面给她赞美，我要抒情。
　　 秋风是秋实的画师，木心说，秋天的风是从往年吹来的。这就对了。风，最近也是从春始润笔，才有了如今的丰收色。在土地上播下了种子，就有了诱惑，诱着秋风秋雨来，秋要在这个季节表现出风骨，要走进最深情处，不能不创造丰收色。否则，秋都没有脸面来见人，我又怎么会为秋抒情，为秋而歌。
　　
　　 四
　　 夏时去往霍林郭勒，曾在路边的大豆地里留影，朋友志骏说，看我的样子就像个爆豆。他太超前了，我知道他是逗我开心，就像一个天真的童伴。只为“爆豆”这个比喻，我一定要去看看那片几千亩的大豆“爆豆”是什么样。
　　 摘几粒，在手心里滑着，不敢在大豆地奔跑，我怕爆豆，影响了收成。一地一坡，大豆不如玉米矜持，满眼褐色，将丰收色一下子就弄得那么深沉，那么老成。我蹲在豆地里，静听爆豆的声音，啪啪，声音轻微，我希望声响再弄大些，却又不舍得落地而爆。
　　 丰收的秋太热烈，科尔沁草原被秋抛下一原的诗句，铺上了一张无边的锦缎，我很想弯腰撬起草原的一个角，扯起来，当作绸缎，跳跃起舞。
　　 秋色席卷，丰收是主题。从草原回家，我多么希望这个色彩再持续半月一月，可央视总是报道秋收已经超过70%，75%……数字每天都在改变，我突然对这些数字的快速变化感到惶恐起来，又觉得心安，丰收色不就是为了收获么？收获进度的快慢，总是牵动着我们的心。
　　 又怀念我老家的秋色了。曾经，公社的喇叭里，也传来秋收的报道，没有进度的预估，好像只有任务和负担，我觉得对丰收色热爱的程度不够，更没有丰收的画面，也就不生动了。
　　 我不能忘记老家的秋。秋虫在屋后的地块里，啾啾而鸣，小农的秋韵，情调温婉，就像一首婉约的秋词。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秋的格局就不一样，走出去，幸遇丰收色，不虚一行。
　　 此秋醉了丰收色，草原秋丰更牵魂。
　　 若问草原什么样，什么颜色，实在无法描述，我只能告诉你——时维十月中，序属丰收色。
　　
　　 2023年10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