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时候家住在河阳市石家河村，院子里住着三户人家，堂屋是我爷爷奶奶，东面是我大爷家，西屋是我家，南面是两间晒棚，是我和大爷家的厨房，农忙时可以晒粮食，有时也晒红薯片和柿饼，大门朝东。一个院子里住着十口人，也没有觉得拥挤，倒是非常热闹。房子后面是我的本家的老七爷家，他家堂屋三间，西屋三间，挨着我爷爷奶奶的房子是两家厨房，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种在香台旁边，据说石榴多籽，寓意多子多福之意,不过他们家的院子真大。小时候去他们家玩，非常嫉妒。老七爷家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看来是幸福之家，但在当时，弟兄三四个的多的是，他们家就是单传，所以七爷对他家的儿子格外宝贝，起名福子。七爷的父亲是独子，七爷也是独子，所以七爷总希望小福子多为自己开枝散叶。不惜重金买来石榴树，希望自己香火旺盛。
　　 平时我们家非常热闹，我和妹妹，二哥和妹妹，我们院子里的小孩就可以玩，别的小朋友也找我们玩，院子里吵闹声，笑声不断，七爷家除了七爷和福子叔，也没有旁人，所以我们不是逢年过节，很少去他家。要说七爷家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现在来说也是鼎盛之家，可在当时两个女儿相继出嫁，各过自己的小日子，平时自顾不暇，即使来了也是没有吃饭就回去了。再加上当时三四个孩子的一般平常，五六个孩子的也不少见，恐怖的是有一家当时有九个男丁，一个姑娘，虽然吃饱穿暖都是问题，但大家都拼命地生。也许还有另外的原因，当时没有办法解决怀了孕怎么办的问题。还有人说当时为了解决人口不足的问题，政府鼓励多生！反正不管怎么说，老七爷看见我们就羡慕。
　　 老七爷是独子，好在那时候兵荒马乱的，粮食贵的跟金子似的，一个孩子养好都不容易。我爷爷也是独苗，不过，还有四个姐姐，可是他有一个好父亲，特别能干，当时是个殷实人家。老七爷经常给我们访古，说他们小时候的事：你爷爷小时候不用干活，家里让他学武术。也许他说得是真的，我们村干过黄龙会，出过响马，会把式的真不少，但能够在春节前传承武学，舞刀弄枪的人留下来的还真不多。当年我爷爷一套六合枪练得出神入化，铁拐杖舞得虎虎生风，没有下功夫是不可能的，老爷子私下曾教我们“老阳掌”，常常说“学会老阳掌，打人不用想”，我二哥曾经是武术迷，跟着他学了很久，我自认为自己笨，不肯学，虽然他不吝时间，言传身教，可我还是没能开化。只记得苦口婆心的几招名字“什么白鹤亮翅”“什么白鸡蹬窝”“什么双风灌耳，单风灌耳”可我压根就没有好好学，如今悔之晚矣。老七爷年轻时家里穷，当过八路军专管筹粮筹款之事，他说那是个将脑袋挂在裤腰带的事，为了躲开鬼子汉奸，几乎没有睡过囫囵觉，往往是刚铺好铺底，半夜就起来转移，生怕被人举报。有一次他说自己被跟踪了，到了河边，眼看无路可退，他将银元放在一块布上，自己藏在附近的草丛，听天由命。结果那群人拿走了银元，胡乱开了几枪就走了。后来自己就跑回家，再也没有出去。老七爷也许真有几下子，每年我们村武术表演他也会去，一套“大洪拳”一套“小洪拳”耍得虎虎生风
　　 另外还发生了两件件令我刮目相看的事，一件是那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老七爷打死了一只金钱豹，还把它挂在树上，当时全村人都来看，甚至外村人都来瞧瞧豹子。还有一件是当年五月打麦，老七爷已经六十多岁了，一个年轻人说：“听说你会武功，今天咱两试试，看看武功厉害，还是年轻厉害？”老七爷微微点头“放马过来”，结果一个回合，年轻人倒在地上，众人大笑。从此没有人和他开这样的玩笑啦！
　　 老七爷在亲戚们的帮衬下给小福子娶过了媳妇，他非常高兴，他期盼着小福子给他传宗接代，生几个胖小子在院里乱跑，也可以打发闺女出嫁，老婆离去的冷清。小福子穿红戴绿迎娶了同村一个漂亮的姑娘，婚后两人卿卿我我，恩爱有加，我就经常看到他们出双入对，打情骂俏，后院从此也热闹起来。
　　
　　 二
　　 计划生育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实行了，很快成了基本国策。各乡镇主抓计划生育的副乡长，村里主抓计划生育的村干部，还有妇女主任，甚至村长村书记都十分重视计生工作。刚开始市里乡里还没有分指标，对违犯了计划生育的还是简单罚款。二妞的头胎是个女娃，虽然一家人眼巴巴的期盼生个带把的，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还是让全家人非常高兴，老七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将自己收藏多年的银首饰给孩子带上，全家人在商量起名字时，起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名字叫“招娣”。
　　 当二妞第二次怀孕时，计划生育已经比以前紧了，虽然墙上的标语是“提倡一胎，准生二胎，杜绝三胎”，但大家伙都明白在农村儿子的重要性，所以只要不是什么特殊原因，大家宁可被罚款，也不惜违犯政策。二妞的第二个闺女出生时，全家人绞尽脑汁想办法，如何能够生三胎。终于在高人指点下，将闺女抱了出去，花了点儿钱说闺女出生时生病去了。
　　 计划生育越来越厉害了，每年都要有几次风暴。凡是身处其中的老百姓，都生活在旋涡中。那些违犯了计划生育的人。时时刻刻需要小心谨慎，一到风暴来临，一个个东躲西藏，小品《超生游击队》就是那时的真实写照。有的村干部会来事，上下两不惹，上面来人了提前通知违犯者，上面扑了空，下面很感激。有的趁机公报私仇，对那些不顺眼，不服从自己的人，一旦落入自己的掌握就落井下石，同时谁家想提前生，私下生，买指标，他都会大显身手。二妞三胎怀孕时，计划生育真是最疯狂时节。生下第二胎需要男方或女方做结扎手术，所以育龄妇女每两个月必须检查，否则轻则罚款，重则抓人，甚至株连九族，祸及亲戚朋友，甚至个别乡镇扒拉人家的房子，更有甚者直接抓怀孕妇女，有点像过去的风闻奏事。传说某位父亲为了躲避小分队躲在玉米地里；又传说某位妇女平时胆小如鼠，但怀孕了，夜晚为了躲避小分队，钻入玉米地，被小分队追击，仗着地势熟悉，躲了半夜，直到小分队撤退了很久才返回娘家。有的妯娌本来不睦，但一家犯事跑路，另外一家被抓到乡政府。如此种种，今天人看来无疑是天方夜谭。二妞此时===又怀孕啦，一家人把她看作大熊猫一样宝贝，不但家里人小心伺候着，娘家人也隔三差五去送营养品。老爷子甚至让子女在家上香，出门到各个寺院求神问仙。老爷子曾读过书，经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他也无能为力。
　　 二妞的肚子越来越大，一家人准备着，计算着小孩生产日子，打算到医院里迎接小生命。日子越近，二妞的心却越来越差。她生怕又是一个妞，对不起她心爱的小福子，她也知道老爷子的心思，口上虽然不说，心里不知道骂自己多少了。都怪自己不争气的肚子，也许有的女人只会生女儿。二妞把心思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可母亲也只有安慰。
　　 二妞这次被盯得死死的，村干部说：“这一次，不管生男生女，她或者小福子必须有个人去做结扎，否则新账老账一块儿算，总不能生不出儿子，再生吧。村子里完全是看在小福子是独苗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别人家的二胎都必须排队。如果没有做好面上的工作，都攀比起来不好收场。”村子里的事有时也是一团浆糊，有的该生的不给人家指标，有的不该生的却有指标。更有的就算违犯了计划生育，也有执行不下去的。我就曾见，村里的二杆子，违犯了计划生育，二十几个乡干部围住人家，结果，这个年轻人在门楼上手拿一柄粪叉，大声喊道：“不怕死的上来，爷要你的命。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最后乡干部灰溜溜走了。计划生育有两怕，一怕穷的要命的，罚款没有，不能逼死人命；二怕豁得出命的，人民政府有很多招，但谁也不敢招惹个不要命的。
　　 二妞生孩子的时候，非常简单，没有去大医院，就本村一个接生婆就解决问题了，根据满月没有大办，就知道肯定是个女孩，后来听说叫引娣。
　　
　　 三
　　 噩耗突然传来，说老七爷死了。闻知相当惊讶。虽然老七爷岁数不小了，可他身体好着呢，怎么会？我二哥给我请了假，带着我回家。刚到门口，就看见一匹纸马，街上许多花圈，门头上挂着纸幡，院子里许许多多的人进进出出。小福子哭得声竭力嘶，他的两个姐姐正在抽抽噎噎。院子里搭起了灵棚，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奠字，旁边是一张老七爷放大的照片。以前家家户户是要请吹响器的，可是听人说这次为了节俭，免了。
　　 老七爷丧事不久，流言蜚语便开始传播了。有人说老七爷是喝毒药死的，也有人说老七爷是被人毒死的，据说喝毒药死去的人脸色发青，可是当时没有人报官，可见当时他们家人没有定论。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完整的版本占据了上风。说老七爷有一天在外溜达，半上午回到家里，突然听到儿媳妇房里有动静，原以为家里进了贼，准备将其抓拿，靠近仔细听到了男女激战的声音，儿媳妇那种满足的高潮声，使他面红耳赤。原以为儿子偷偷回家，迫不及待和媳妇做运动。后来仔细观察没有发现儿子回来的痕迹，就悄悄溜到儿子房子谛听，不料他听到男子是声音，觉得有些熟悉。透过窗户往里一看，一对男女正赤裸着抱在一起，窗帘也没有拉，肆无忌惮做苟且之事。老头正欲上前捉奸，不料不看不恼，一看气血上涌，原来那个男的是自己的女婿，老头儿又气又急过去了。也有人说自己喝毒药了。
　　 不管大家怎么说，小福子和二妞依旧一如既往的恩爱，没有因为其父亲之死而离婚，甚至打闹。小福子在外面该打工仍旧打工，二妞在家该种地人仍旧种地。甚至因为一方做了结扎，计划生育的例检反而宽松。本来不会怀孕的二妞又生了，照例是个女孩。村干部也没有大惊小怪。因为确确实实有做了结扎的还能怀孕，况且小福子家里的电视机都被老鼠咬坏了，家里已经再也拿不出什么了。
　　
　　 四
　　 若干年后，二妞年纪轻轻就死了，她女儿招弟嫁人了。刚开始男方害怕，招娣会给他生一窝丫头，谁知道招弟不负众望，头胎就生了一个胖小子，二胎生了个小美女，乐得她婆婆把嘴笑歪了。后来计划生育淡了。村里的计划生育的干部死了，乡里也没有了计划生育的副乡长了，人们的计划生育也自觉了，但凡第一胎是男的，决计不生了，深怕再生个儿子；如果头胎是个女娃，反而兴高采烈，再战二胎。生了两个女娃的，也没有那么深的男孩情结了。看看那些女孩多的，哪一家不是快快乐乐的，男孩两个的老子需要拼死拼活，才勉强过活。引娣后来也出嫁了，头胎生了个胖小子，二胎本来想考虑考虑，结果他公爹年轻，说什么有人不算穷，一个太孤单。引弟二胎生了个双胞胎，一对男孩。她婆婆逢人就说，必须再努努力，俺家三个建设银行，我们该帮衬帮衬孩子啦！
　　 引弟给她妈上坟，一边烧纸钱一边说:"妈，你一辈子盼望生个儿子你没有做到，你不顾名声，不顾身体，结果临死都没有合眼，匆匆离去，今天女儿来看你来啦！你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们做到了！你安息吧！”
　　 二妞在地下叹息说：“孩子呀！，咱娘两儿命可真苦啊！娘当年为给你爹续香火，不惜自己的名节，后来想来想去就错了。你看两个女儿过得好的人家有多少啊，自己实在太傻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自己的积蓄全部打了水漂，还落了个不忠不孝。引弟呀，你不会打算呀，生个男孩就行了，三个男孩你该吃苦啦，不过，你一定比妈强。你出力受些苦，比你妈心苦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