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爸坟上哭了三天三夜，九斤一咬牙，拿上几件换洗衣服，就跟着猴叔上乱罗嶂烧炭了。
　　 乱罗嶂海拔1300多米，周围十几里阒无人迹，茫茫古朴的原始山林美丽妖娆。人一进山，从头到脚都不由得被这四季青翠的嫩绿、甜湿湿的空气清洗得浑身阵阵爽快。山高处有块沼泽地叫芹菜塘，脚下有一条溪，溪水四季不涨不消，总潺潺的晶亮。猴叔的炭窑就紧靠溪水，烧炭时泉水击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人就不觉得寂寞。
　　
　　 一
　　 头一回跟猴叔烧炭，九斤心里总不是味，老想阿爸。阿爸在烧炭时为砍一捆好柴滚下崖，摔得头不像头还脚手分了家。
　　 猴叔真好，只是三十好几了没成家，又好烟嗜酒。有一回，上对门岌掰包粟没带烟，歇息时烟瘾大发，竟用包粟壳卷干桐子树叶抽起来并直说过瘾；还有一回，他从店里打二两酒回家，途遇孩娃打仗，一颗石子砸到他头上，鲜血迸流，他一把抓住孩娃教训说：“幸好打到我脑壳，要是打烂了我的酒碗，哼……”
　　 猴叔与九斤家并不沾亲，但他特喜欢九斤，每次上十二排砍柴，到苦竹坪挖笋、砍毛竹，总喜欢带九斤。
　　 砍了阵炭柴，歇息时猴叔卷一炷草烟问九斤：
　　 “还想阿爸？”
　　 “阿妈太苦了……姐也可怜。”
　　 猴叔猛吸了口烟，而后说：“村子里那么多小孩，就你懂事。还想读书？”
　　 “不了。”
　　 “也是，锅里又不能煮字。来，叔给你讲个故事。”
　　 猴叔的故事很野很动人。讲的是一个炭客烧炭时在山里遇到一个女人。女人是个叫化妹，是河南遭水灾逃难过来的，跟炭客厮守了一年多。后来，女人想念远方的爹娘，在一个雪夜悄悄走了。女人走后，炭客时时走神，再也没心思烧炭，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弄垮了炭窑……
　　 猴叔讲这个故事时很动情，特别是对那男女间事讲得极为细微认真，听得人耳热心跳。
　　 村子里人都说猴叔是个骚猴。
　　
　　 二
　　 山里的夜极静，静寂得让人悲凉压抑。九斤值夜在窑前烧火，熊旺旺的火勾起他莫名的苦痛。九斤想起阿爸的死，想起阿妈一脸的憔悴，仿佛又听到了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嫁歌。
　　
　　 妹子就要嫁到别人家
　　 出嫁妹子呦泪花花
　　 唢呐声声催涯（我）嫁
　　 催得涯（我）心中乱如麻
　　 想到就要和亲人来分开
　　 样般舍得涯（我）计亲弟弟
　　 亲亲计阿爸和涯（我）计亲阿妈
　　 可涯（我）着了人家计衣呀
　　 就得受人家计欺
　　 涯（我）端了人家计碗啊
　　 就得服人家计管……
　　
　　 善良美丽的姐是因家底子薄，自做主为二十八岁身有残疾的哥换亲嫁到了山把水。姐出去了半年多，那唢呐伴着她左一声“命苦”右一声“苦命啊”的凄惨哭声一直刺激着他。九斤常在心里怨恨自己，我真是硬要读嘛子鬼书，高中下来名落孙山，自己还硬跪在阿妈面前死活要复读一年。就是为了回炉的学费伙食钱，阿爸才拖着拐脚的哥上乱罗嶂……
　　 日温温地落了山，留给炭窑一片阴冷。
　　
　　 三
　　 天一亮，照例是先砍柴。
　　 砍柴刀得快，人也得灵活。
　　 山里无路，有时为一捆好柴人身上手上会被猫公拉子草划得稀烂，这草边缘刀子样锋利，划在手脚或肌肤裸露的地方疼痛难忍。但砍一捆好柴，剔去枝丫，顺坡往下一丢，就滑到了炭窑边，也极有乐趣。
　　 杂木长在崖坎荒丛之中。猴叔猴般地在崖坎花丛跳跃。他一到，一片杂树就哗哒哒倒了地。一根根粗光光的炭柴就从山上稳稳梭到了炭窑附近。猴叔不时还对邻窑炭客亲切地打几声“噢呼”，那浑厚的声音在山里来回萦绕，好听极了。
　　 他佩服猴叔，佩服他那双老松树皮似的手，佩服他那粗厚的喉咙，那扯起喉咙“噢呼——噢呼呼——噢呼”的声音。
　　 猴叔说，他风风雨雨几十年到过无数山，无一处超过乱罗嶂。乱罗嶂实在太美太美，就像他妈肥亮亮的妹子。
　　 的确，乱罗嶂醉人。莫说这历史书般的千年古树，莫说这名贵树木的骚态风姿，莫说这绿、这风景，仅是里面各式各样的野泡野果就够馋你的了：白白如羊肚的茶泡儿、红红如火球的三月泡、青橄榄、火柴子、酸桐子、乌枝子、棠梨儿、山荔枝、酒饭团、牛哈卵……种种甜的酸的使人一想就口水连连。
　　 乱罗嶂的飞禽走兽更多：山羊、豺狗子、狐狸、野猪、果子狸、穿山甲、麂子、白鹇、野鸡……炭客们平时是不打猎的，只有雪天封山短了粮菜，才用自带的火铳打只小动物烤起充饥。
　　 砍柴时，炭客与炭客间时有冲突。炭窑与炭窑间为各炭客的“地盘”，一般是不允许越界的。但凡有人不守规矩，炭客大都火气旺，动辄就操家伙。
　　 猴叔十六岁开始烧炭，很少跟人争，二十多年只闹过一回。那是前年的事，苦竹坪的矮古在猴叔的炭窑附近筑了个窑，每次砍柴他都过界，见猴叔不作声，他更放肆。终于一天猴叔的火铳响了，矮古的大腿屁股密密麻麻出了血，痛得他连滚带爬回了家。至今矮古摸着麻麻点点的伤疤，还颤惊惊地说：“骚猴这狗屌计，真他妈蛮。”
　　
　　 四
　　 砍柴，装窑，出窑。跟猴叔一起被他那种粗犷淳朴感染，九斤渐渐淡了辍学的伤愁。
　　 “烧炭也是学问。”猴叔一有空就教九斤烧炭的技巧，“砍柴要选上好的生杂木，那样烧出的炭才干才硬才能卖个好价。装窑和闭火是烧炭的关键，靠近火门的炭柴要大且密，两边和后面的柴要稍小稍疏，这样柴才燃得匀，烧出的炭也匀……窑火燃了八成就得窑门尾囱一起闭死，要么烧出的是一窑炭头子，也有可能烧出的是一窑灰……”
　　 猴叔讲这些时极认真并现场指点九斤，九斤很感动。
　　 “叔，你烧了这久炭应有些家底了吧，咋不成个家？”有天九斤疑问起猴叔。
　　 他没回答，只一个劲猛吸草烟。晚上九斤烤好红薯、热好酸菜和他吃晚饭时，猴叔竟一口气喝干了几天的酒，醉醺醺倒在床上，情绪极为低落。
　　 后来他听到上乱罗嶂挑炭的犟骡子和猴叔的一席话，才明白这天他反常的原因。
　　 “……还想叫化妹？”犟骡子和猴叔是拜把子兄弟。
　　 “想。”
　　 “也是，咋说也跟了你一年……还给她寄钱？”
　　 “寄。”
　　 “唉，何苦，为女人。”
　　 “……”
　　 “再真不想找？”
　　 “怕没这个福了。”
　　 九斤曾读过一些爱情小说，常为主人公对爱情的忠贞激动不已，想不到猴叔这么个淳厚朴实的炭客……九斤不由多了一层对他的敬重。
　　
　　 五
　　 炭得趁热出，冷窑极易使炭回潮，而热炭又易碎，炭一碎一潮就卖不成好价。所以，出窑在整个烧炭中是最累最脏了。
　　 窑里蒸笼般闷热，一般人在里面待上一会儿，就会晕昏，而烧炭客在里面一待就得半天。一窑炭出完，烧炭客要掉几斤肉，若是稍不注意，窑顶塌下，人就只能永随炭窑了。所以烧炭挣的是命钱。
　　 炭出了窑，附近村子挑炭的人就陆续爬上乱罗嶂。他们在这里以5元钱一担买进，挑到圩场上17元卖出，赚个油盐化肥农药钱。
　　 挑炭的一来，乱罗嶂自然就热闹了许多。从炭窑到芹菜塘的一条削陡羊肠小道，多了一路“嘿做嘿做”的挥汗如雨和悠扬的“噢呼——噢呼呼”声。每到挑炭的来，猴叔的情绪就格外好。他喜欢唱也喜欢听挑炭人唱的粗犷山歌：
　　
　　 哥在山上挑炭头，
　　 妹在坪地看黑牛。
　　 炭头打在牛背上，
　　 看妹抬头唔抬头。
　　
　　 阿妹生来桃花面，
　　 眼拐丢来一条线。
　　 妹子姻缘有涯（我）份，
　　 身家并你都甘愿。
　　
　　 他爱看男男女女放肆的打情骂俏，爱看妹子挑个担儿在山道翘起圆肥肥的屁股一步步往垭口爬。
　　 那回挑炭的来了个好靓好靓的妹子，叫曾二妹，她是九斤高中时同班同学，家住苦竹坪。
　　 “你来烧炭了？”她一见九斤极惊奇。
　　 “嗯。”
　　 “咋就不复读一年，你不是离大学线只差三分吗？”她很为九斤惋惜。
　　 “烧炭也挺好。”
　　 她没再说话，看了九斤好久，像是从他的眼里读懂了啥。二妹装满一担炭后，说了句“我以后常来”就走了。自此，每回出窑二妹都来九斤这里买炭并常给他和猴叔带些糍粑、霉豆腐、白糖来。自此，他和二妹话就多了起来……
　　
　　 六
　　 冬至一过，山里下起雪来，嶂上垭口都结了厚厚的冰，人已无法爬上乱罗嶂。粮食已吃完，酸菜罐子也见了底，猴叔就用铁锅煮了番薯粥端一碗给九斤，叹口气，“全在这了。”他自己抱着酒壶一口酒一口酒地猛灌，喝得极闷极闷。
　　 气温低，炭窑很难接火，装窑和闭火就更难了。手脚冻得红萝卜似的，柴自然不便再砍，活就轻些。这段时间能干的九斤都尽量自己干，一则猴叔情绪不好，二来他确适应了烧炭，扔掉了书生气。
　　 猴叔没再给九斤讲故事，他常通夜不睡，嘴上老说：“这次咋就冻这久呢？”
　　 “我明天下趟山弄些粮食酒菜来，这乱罗嶂我能翻过。”晚上猴叔烧夜火时，九斤走过去跟他说。九斤知道猴叔一天没酒都不行。
　　 “这鬼天气你犯啥愣？来，坐下烤火，叔问你件事。你读书多，在旧社会能算个秀才。”猴叔轻轻把他拉到身边。
　　 “你信梦不？”
　　 “不信。”
　　 九斤把做梦是种心理现象尽量通俗细致地讲给猴叔听，猴叔似听非听看了他一阵，又平静地说：
　　 “我前晚梦见炭窑四周涨了洪水，到处浑浑一片。洪水冲垮了炭棚、炭窑，冲走了你我。这种梦是噩梦，要死人的。见鬼了，这几天右眼皮也老跳，雪又下得这般猛……”
　　 九斤把在学校学的全部哲学唯物史观搬出来，给猴叔解释梦的不可信，最终还是没能说服他。那晚围着火，猴叔把他和叫化妹的事详细说给了九斤听，九斤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烧炭客的故事讲的就是猴叔自己。
　　 “后来呢？”九斤问。
　　 “后来叫化妹来过一封信，说在河南嫁人了，叫我不要再去找她了。可我心里放不下她，攒了点钱就给她寄去，只要她过得好，有暖有饱，我咋样都行……”
　　 他自己激动得泪流满面，九斤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看见男人流泪如此壮观。末了猴叔问：
　　 “九斤，你说叔这般做值吗？”
　　 “叔，你真伟大。”九斤答。
　　 “叔不图别的，某天叔有个三长两短她能来看看叔，给叔烧烧纸钱上上坟叔就知足了。你说她会来吗？”
　　 “叔，你咋说这话？”
　　 这晚天极冷，风飕飕的来回窜也极伤悲，不时一两声豺狼、野猪的嚎叫，更增添了乱罗嶂夜的凄寂。
　　
　　 七
　　 山足足冻了十四天，他们已缺菜少粮好些日子了，猴叔扛上火铳，对九斤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冰天冻地的能不能熬过去全靠这铁家伙了。
　　 银灰色的雪坡上，跳入眼帘的都是打眼的飞禽走兽的足迹，就像白纸上丹青妙手的水墨画。
　　 雪这东西谁也不留情面的，不管人兽经过，都得留下脚印。梅花斗艳的是豹猫，竹叶横生的是山鸡，半爿月亮的是麂子，两片树叶的是山鹿……猴叔顺着兽迹，一路追寻下去。
　　 虽然猴叔有些狩猎经验，却不是正桩的猎户，获得的猎物少得可怜。傍晚的时候，他拎回来一只山鸡，俩人幸福地饱吃一顿。
　　 他们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几天的冻期，但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冰雪一融山路就通，挑炭客也就来了，最先进乱罗嶂的是苦竹坪的曾二妹。她给九斤和猴叔带来了糍粑、腊肉、黄粄、米粿。接着来的是犟骡子。两人一见他们就直说在家里的着急和担心，几次企图上山给他们送东西都没成功。曾二妹见九斤眼陷了，人瘦了，心疼得直掉泪。她寒呀暖呀地问得九斤鼻子一酸一酸、眼睛一热一热的。
　　 “这十几天，我心都提到了嗓门坎。”
　　 曾二妹依偎到九斤身旁，语气柔柔的。
　　 “没事，有猴叔在。”
　　 “陈九斤，你还是去读书吧。”
　　 “烧炭也挺好。”他认真地答。
　　 “还记得李老师吗，他讲过烧炭是破坏生态平衡。山烧光了，后人要咒你们的。何况又这苦这累。”她也说得挺认真。
　　 他一下子沉默了。
　　 他知道，一千斤生柴才烧一百斤炭。乱罗嶂大大小小五六家炭窑，这山确不经烧啊。
　　 “你成绩好，再读一定会有出息。咱班的赵满仓，不是复读考取了吗？我砍柴挑炭养你，供你学费。真的。”
　　 九斤捂着嘴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可脸上都是泪水。二妹掏出手绢不停地给他擦眼泪，她自己的泪水也跟着涌出来。他说不出话，只好把一腔的感动化作紧紧的搂抱。
　　 这天，猴叔煮了一锅喷香香的大米饭并炒了腊肉。他们和犟骡子、曾二妹一起吃了早饭，其余的挑炭客才在垭口出现。
　　 天气冷，炭照例涨价，猴叔特别高兴，脸喝得通红的。哪知，这天下午就出了事。
　　
　　 八
　　 吃完晚饭，开始装窑。九斤在窑里装柴时一疏忽把窑顶的撑杆弄垮还不知道，外面的猴叔见状大喊冲进窑内，一把将九斤从窑门甩出，自己却被窑顶塌下的石头泥巴压住没见了人影。
　　 九斤竭尽全力刨出猴叔时，他已奄奄一息。九斤拿来酒壶给他灌了两口并用酒在他身上搓了一遍，他才慢慢醒来。猴叔缓缓地说：
　　 “不怪你。我……我预感到了的，这是迟早的事。”
　　 九斤觉得自己是一个即将被遗弃的孤儿，寂寥地站在无垠的荒野之中，悲情的巨浪一层层袭来，排山倒海。风呼呼地扑面吹来，肆虐地撕扯着头上的乱发。九斤心里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心在一点一点地碎。他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九斤，听叔说，二妹说得对，烧炭不是个长路。是破坏生态，这山已烧得不成样了。要遭……要遭后人骂的。”说着猴叔一阵咳嗽，咳出几口生血。
　　 “叔，我背你下山去医院。”
　　 “不了，叔下不了乱罗嶂了。”
　　 “不，你不会，你不会的。”
　　 “九斤，叔求你两件事……行吗？”
　　 “嗯。”九斤忙点头，一滴泪正好掉在猴叔嘴里。
　　 “你一定要答应。”
　　 “嗯。”
　　 “第一，你去读书吧，那才是出路，二妹说得对，你聪明有志气会有出息的，叔在犟骡子那为你存了二百块钱，你去交学费吧……原打算等再烧最后几窑就领你下山，看来不行了……第二，我走了，你要每年寄点钱给……给叫化妹，写……写我的名，千万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叫化妹……”
　　 “不，叔，你会好，会好，会好的。”
　　 九斤的心已破已碎。
　　 猴叔又昏了过去，一束冷冷的月光直映在他平静的脸上。山风萧萧，夜色沉沉。
　　
　　 九
　　 月厌悒悒绕过山顶，天蒙蒙亮，九斤在湿湿的山路上背着猴叔极难极难一步步地往垭口移。他忘却了所有，只知死命地往嶂外爬。
　　 人到垭口，已累得骨头散了架，猴叔也早冰硬硬没了点热气。九斤跪在猴叔面前，敞开嗓子哭起来，扯天扯地地哭，他的哭声惊走了乱罗嶂的麂子和山鹿，惊飞了山林里的山鸡和鸟雀，天边那朵云是被他哭跑的，日头是被他哭下山的……他越哭越难过，越难过就越想哭……直哭得自己晕乎乎，直哭到天黑天又亮。
　　 终于，他不哭了，一双眼像被马蜂蜇过。他从极度悲痛中醒来，看到山下处处升起袅袅的炭烟，听到林间一片哒哒的砍柴声，他心里一阵刺痛。
　　 突然，前面有人远远向他奔来。她穿着红棉袄竭尽全力地跑着，似一片漂浮的红叶……啊，他看清了，是二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