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鸡鸣响过三次，熊家自然村小池塘边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今天是正月初一，熊绍飞一早就起来了，陪着母亲一起下厨，给父亲熬制了一锅绵软面糊的黑米粥。母亲在粥里放入了切得细碎的百合、葡萄干，熊绍飞又抓了一把妻子买来的桂圆干，捣得稀烂后撒入粥锅里。
　　 “唉……！”厢房里传来父亲浅浅的呻吟声。熊绍飞昨晚在父亲床边，支了一张行军床陪着，他知道父亲呼吸不顺畅，背对着他，一宿未能合上眼。父亲喉部恶疾做完手术，术后效果不是很好，他吞咽困难，说话十分费劲。熊绍飞陪父亲跑了几趟省城医院，医生表示爱莫能助，只说回去休息，等伤口慢慢愈合。
　　 昨天上午他带着妻儿，回来陪父母过除夕。他照例给父亲买来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每年若少了这两样，旁的礼物父亲正眼都不看一下。他把烟酒放在父亲卧房的斗门柜上，父亲看着礼物咧开嘴笑了笑。熊绍飞心中的父亲，是村子里烟不离口、酒不离手的豪爽汉子。谁家有个大事，都会请父亲上桌出出主意，他是村子里的主心骨，事情看得远，说话有水平，脑子办法多，人缘十分好。
　　 “哎……呀！”熊绍飞听到身边的母亲也发出了一声长叹，不禁黯然神伤。
　　 还记得二个月前，刚查出父亲患喉癌时，他和母亲慌了手脚，怕性子烈的父亲接受不了现实，甚至不配合治疗。这病得赶紧做手术，一旦入住医院，想瞒父亲是瞒不过去的。
　　 那天到医院取了结果回到家，母亲双眼通红，熊绍飞一脸焦虑，父亲抬眼看了看他们，没有开腔问诊断结果。父亲点燃一根烟，熊绍飞下意识想伸手掐掉那烟。他看到父亲严厉抗拒的眼神，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又颓然放了下来。中午，父亲照例打开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老头子，你身体不舒服，就别再喝了。”母亲小声地劝道。
　　 父亲并不接话，喝完一杯又倒上一杯。
　　 “爸，您少喝点，我代您喝掉这杯。”熊绍飞想拿走父亲的酒杯。
　　 “趁我还能喝，我得多喝几杯。”父亲大声说着，挥手挡回了儿子的手。
　　 熊绍飞与母亲的眼光碰撞在一起，母亲眼中的悲伤让他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感觉到手心被自己指尖的力量顶得生痛。
　　
　　 二
　　 屋外传来噼里啪啦第一挂鞭炮的响声。母亲走到堂屋里倚门眺望，村里的男人们穿戴得整整齐齐，朝着祠堂方向走去。祠堂里第二挂、第三挂鞭炮接续响起，浓密的白烟如迷雾罩向村落层舍，硝烟的味道刺鼻，令人心生欢喜。厢房里传来父亲辗转翻身，床板吱吱呀呀扭动的声音，熊绍飞赶紧跑到父亲身边。
　　 “马上开始正月初一祭祖仪式了，我得洗漱干净去祠堂。”父亲含糊不清地说道。
　　 “爸，您刚做完大手术，今年就不要亲自去了，我带着大宝、二宝去给祖宗磕头上香就好。”
　　 “各房房长昨夜团圆饭后，就带队去祠堂打扫，摆放供品，整饬祭祖前的各类器物，我已缺席未到。正式祭祖时我不能不去，祖宗会怪罪我不尊不孝。旁的事你可代我做，此事不行。”
　　 父亲说完，他侧身用左手肘撑起自己的半边身体，熊绍飞赶紧扶他起来，唤母亲把父亲过年的新衣拿过来。
　　 熊绍飞帮父亲挤好牙膏，调好杯子里水的温度，他想扶着父亲，帮他洗漱。父亲轻轻推开他，示意他在门口等着。他看着父亲的背影，因喉部难受，父亲梗着脖子微微低下头，慢慢地刷牙、洗脸。他看着镜子里的父亲，头顶上矗立着的白发，就跟父亲的性子一样，从不服软。他耐心地站在门口，等父亲洗完脸，递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
　　 “爸，你那老式的剃须刀不灵光，我这把新款电动的，是专门带回来给你的。”
　　 父亲闻言并不回头，反手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电动剃须刀。熊绍飞走到父亲跟前，教他打开开关，调节档位。他感觉父亲在手上使上了力，想必不愿意让自己帮他。这一次熊绍飞没有缩回手，他用自己高出父亲大半个头的厚实身体靠紧父亲的后背，左手扶稳父亲的肩膀，示意父亲他来帮父亲剃胡须。他从镜子里清晰地看到，父亲削瘦的脸颊凹陷处，用牙齿使劲咬合时的抽搐。父亲的嘴唇干裂出的细纹，随着他一字一句缓慢的话语在跳动。
　　 “你让我自己来，我能行。”
　　
　　 三
　　 熊绍飞一家三代，四个男人相随着，朝熊家祠堂走去。大宝、小宝低头在数着自己昨天新买的摔炮。父亲保持着身体的稳定，不紧不慢在前面领路，熊绍飞跟随在父亲的身后，胳膊窝里夹着祭祖时准备的两条烟，这烟将由各房房长收齐，交到族长手中。他手里拎着一封一万响的大鞭炮，口袋里揣着两包好烟，等着祭完祖散给族亲的叔伯兄弟们抽。
　　 一房的各家族亲已完成仪式，他们走出祠堂，向迎面碰上的熊绍飞一家问新年好，向老人鞠躬说着吉祥的祝语。父亲点头颔首，他回头用眼光示意儿子。熊绍飞赶紧掏出口袋里的烟，代父亲散给大家。父亲微笑着接下，一房子侄递过来的香烟。他将烟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随即装入自己的外衣口袋。
　　 祠堂方向的鞭炮声越来越欢腾，噼里啪啦延绵不断，振聋发聩。白烟渐渐聚成莲花座模样，冉冉飘向蔚蓝色的天空，若隐若现的祠堂，像是天上的庭院，庄严肃穆地耸立在袅袅雾气中。
　　 二房的房长熊绍成早早候在祠堂门口，迎接着本房各家来人。
　　 熊绍成是熊绍飞的堂兄，是二房绍字辈的老大。上一辈早已步入古稀之年，绍字辈熊绍成五年前就接任了新房长。他健步快速迎过来，搀扶住熊绍飞的父亲。
　　 “细叔，您刚做完手术，不好亲自来，这天太冷，怕您身体吃不消。”
　　 “不打紧，我能行。”
　　 “绍飞兄弟，你要在一旁仔细照看好我细叔。”
　　 熊绍飞应诺着堂兄的话，上前牵牢父亲的手，父亲终于没有再拒绝他。
　　
　　 四
　　 一年一度的祭祖仪式，让每一个熊家子孙心潮澎湃。
　　 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熊字。祭祖这一天，熊家自然村在外工作的男人，一个不落的都赶来了祠堂。他们遵照祖规祭天地拜祖宗，仪式完毕，依次领着自己的儿子来到家谱前，由上一辈教导下一辈将自己这一房的祖谱通读一遍，然后到族长处敬奉祭祖礼物，领取熊氏谱饼。出了祠堂，各房各家点燃鞭炮，祈祷先人保佑子孙平安，祈福新的一年风调雨顺、诸事顺意。
　　 仪式完毕，父亲心情大好，他与二房兄弟、子侄一一握手，缓慢地说着话。每一年的这一天，熊家男子全部到齐，是家族难得的团聚时光。家族生生不息的强大力量，让每一个族人充满自豪，投身其中倍感荣耀。
　　 “熊家从不出鸡鸣狗盗之事，大家都想堂堂正正走进祠堂，都想让列祖列宗脸上有光。”回来的路上，父亲重复说着，每年这一天都要说的话。
　　 “嗯，爸，我一直记着您的话呢，每年这一天，我也让大宝、小宝记牢这句话呢。”
　　 “嗯，熊家的男人就要有男人样，怂包事从来不干。”父亲说这话时用力有点大，一阵胸骨后烧灼疼痛感，让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动。他迈步往前赶了几步，没有对儿子哼出一声，背对着儿子把这难受咽了回去。
　　 熊绍飞感觉父亲的背影晃了一晃，他紧张地追上去，父亲并不等他跟上，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赶。熊绍飞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这个硬骨头的男人，硬气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生病了，还要这样硬挺着，累不累呢？男人与男人之间，非要这样见外吗？
　　 熊绍飞跟在父亲后面，多日来的委屈一股脑涌到了胸口。
　　
　　 五
　　 打从熊绍飞记事起，父亲就是说一不二的刚烈性子。牙齿坏了，他不去医院，自己拿老虎钳把朽牙拨了下来，自己捣药敷在创口上。在外喝酒猛了身体难受，他一声不吭躺回自己床上，一直睡到自己清醒过来。大堂兄熊绍成小时候有一年突发流行性脑脊髓炎，大伯深更半夜找不到车，着急忙慌地狂擂熊绍飞家的门，父亲有条不紊地指挥安排，大伯、父亲两个中年退伍军人，硬是飞奔着轮流换手，用手推车跑了五、六公里，及时把熊绍成送到医院，救回来一条小命。
　　 熊绍飞从小就立志要考出农村。父亲说，族里的人，世世代代有在外闯荡世界的，亦有留在家乡做农业的。人各有志，他不强求。父亲为了儿子读书，动用了一身“武功”，将他送入了城里最好的学校。父亲还让母亲变着花样给儿子做好吃的，有空他就送到学校去。怎奈儿子高考落榜，白白在学堂里浪费了十多年的时光。熊绍飞灰溜溜回到村里，父亲没有打他骂他，只对他说了一句：“我为你可以做的事情都做了，你进不了学，又没干过农活，今后是不是只能靠推大板车卖苦力养活自己？你成年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需要你自己想清楚。”说罢，父亲不再搭理他。
　　 熊绍飞在村里呆得没面子，冬天过后，他去城里托一个堂兄的关系进了一家店学理发，没想到一年学徒期满，手持剪刀上大工岗，很快他的手艺让客人扎堆等，师傅颇感压力，一句“庙小难容菩萨”，让他卷铺盖走人。
　　 熊绍飞在迷茫中回到家，父子俩一问一答。
　　 “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做一个顶级的发型师。”
　　 “手艺不光要靠勤学苦练，还要有悟性，有见识，你想做顶级发型师，是不是得去顶级的师傅处开眼界？好手艺，不是光自己瞎捉摸就行。”
　　 “爸，我想明白了，过完年我就去广州。”
　　 父亲点了点头：“男人就得有真本事，靠自己养家糊口打天下。”
　　 这一年的春节，父亲让母亲像儿子读书时一样，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节后，他收拾好行李，父亲送他去车站。
　　 进站前，父亲塞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他。
　　 “这是家里给你的一年学费，学费家里供你是应该的。到了广州先沉下心来学手艺，第一年不要想着挣钱。等本事练好了，钱自然就有了。以后养活自己，得靠你自己。”说罢，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父亲目送他进站后转身离去，他等到父亲离开才敢回头看向父亲。父亲的脚步迈得很大，后背挺得笔直，在他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六
　　 到了广州，他自以为还不错的手艺，被广州师傅嘲笑得体无完肤。师傅不屑安排他上手，他发现情况比想象糟糕得多。这一次，不管多狼狈他都忍了。
　　 白天，熊绍飞跑前跑后帮师傅打下手，仔仔细细揣摩师傅的手上功夫。晚上，他像做功课一样，把脑海中师傅的设计、客人的反应详细记录下来。他发现顶级的发型师，吸引的是有地位和消费能力的客人，让客人满意，不光要手艺好，还要见识广，听得懂接得上客人的话，能为客人设计符合其身份与服饰习惯的发型，客人才留得住。在广州师傅身边呆久了，他越发感觉亲切，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师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年的上半年，广州女白领开始中长发与微内卷结合的流行风，亚麻色挑染成为爆款，欧美风格大行其道。到了下半年，后现代BOB系列发型与齐刘海结合，席卷起新的流行时尚风格，在上班族与PARTY上大受欢迎。接着，日本流行的慵懒野猫式发型在广州大行其道，让女性妩媚之中带着几分狂野、俏皮与奔放，在富二代中风靡一时。
　　 这种神奇的时尚变化，让熊绍飞痴迷不已。他开始大量阅读国际时尚周刊，观察客人的职业特征与审美习惯，他试着借鉴了一款美国乐坛天后TaylorSwift的俏丽短发发型，精细打造出发丝之间的层次，令发型蓬松丰盈，客人的造型神清气爽仪态万千。经熊绍飞剪好的客人顶着新发型出门，立刻亮眼了一条街，大家纷纷找上门来，广州师傅终于放下架子，对他高看一眼。
　　 熊绍飞的妻子柳琴，曾经只是一个选择TaylorSwift发式造型的客户，她顶着熊绍飞的设计作品，在她与朋友合开的服装公司，吸引了很多女士的关注，她热心地一一介绍给熊绍飞。好巧不巧，两人竟然是南昌的老乡。顺其自然的，两人从客户、老乡、普通朋友，发展为男女朋友。
　　 在广州相处一年后，柳琴因父母日夜牵挂自己寝食难安，思虑再三决心回老家创业。熊绍飞也有这样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结伴回到南昌。
　　
　　 七
　　 从广州回来的这一年，熊绍飞21岁，柳琴20岁。他们一个去了南昌最好的发型屋继续学习，一个去了服装批发市场开店。熊绍飞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南昌蓄积自己的人脉和客源，在高端客户群中打造自己的个人品牌。柳琴在卖服装时，时常将广州卖场文化分享给零售商，帮他们提升卖场的档次，实现批零双赢，她用独特的品味与眼光，创建了自己稳定的进货与批发渠道。
　　 两人很快积累了第一桶金，一年后，熊绍飞在中山路的旺铺，开张了自己的广州潮流发型设计室。三年后，熊绍飞潮流发型设计室已扩大三倍，在南昌买了房、车，与柳琴隆重地举行了婚礼。
　　 两人的婚礼在熊家自然村祠堂外的广场上举行，酒席办了50桌。父亲遵照祖训，二房各家凡婚丧嫁娶，均在熊家祠堂外办酒，各家互不送礼，普请二房一脉所有人，老少皆可免费吃席。从古到今，熊家二房无人破坏此规矩。宴席成了亲情、乡情、友情、人情的交流场所，客人间无攀比，无私心，家家来贺热闹非凡，和睦欢乐济济一堂。宴席上，父亲穿着笔挺的唐装，和母亲一桌一桌敬酒，他的背影一直在熊绍飞的视线里，谦逊柔和，微微俯着身子，双手将酒杯敬向每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