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语文课上，老师要求写大小楷，作业练习必须是毛笔书写，照着字帖描笔画（过去叫写仿，现在叫描红）。作业上交后，老师会将写的好的字用红笔画个圈，以示鼓励。等作业发下来，同学们赶紧翻开自己作业数圈圈、比圈圈，要是一张字全是圈圈，那个嘚瑟、兴奋，仿佛老师把整个世界都给了你。
　　 时隔四十多年，如今再拿起毛笔写字，竟然手发抖，连笔都握不稳，字帖上也爬满了毛毛虫。父亲看我颤颤巍巍、滑稽紧张的样子，就一边给我示范握笔姿势，讲解笔法、结构、章法等写字要领；一边还不忘调侃：你这是八十岁学吹喇叭，便呵呵笑了起来。然后又鼓励：不过好多人都是五十多岁退休才开始学写字，写着写着就写出名堂来了，有的都写成了书法家。然后又说：你这练字跟我下象棋一样，都是为了消磨时间，说不定咱俩还要弄个棋手、书法家回来。我哈哈大笑说：您老说得对，梦想还是应该有的，要是成真了呢。
　　 父亲写字，可算是方圆几十里都有名气的。最常见的是，过年给乡里乡亲写对联，一写就是几天几夜。练字也是随时随地，不拘形式。记得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深是，那个时候在农村到处都是土地，没有柏油路，父亲不管蹲着或是外边那里坐着，随手便拿起地上的小石子，小树枝、小棍棍或用手指头，就在土地上画字。有时一笔一画，有时龙飞凤舞，写得非常专注。我觉着好玩，老蹲在跟前看，他有时也给我讲，但我从来没想着要学，就没上过心。现在想想，多浪费资源呀，只是如今年事已高的父亲不再执笔挥墨了。
　　 诙谐幽默、一生勤勉奋进、可敬可爱的老父亲。
　　 这时老母亲也凑了过来，说写毛笔字毛笔要握紧，笔要提悬。还说，轻磨墨，重dan笔。我一试，果然奏效。我说，老妈，dan笔的dan字咋写？老妈说，忘了，“我”字咋写都不会了。母亲说完，一脸的歉疚与茫然。
　　 可怜的母亲，在她很小还不认字的时候，姥爷和两个舅舅就教她背书，曾把《史书》十二本，《五言杂志》、《七言杂志》、《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等古书籍翻过来倒过去背的滚瓜烂熟。熟到姥爷和舅舅随意说出书里一个句子，她都能脱口而出在哪本书第几页第几行。
　　 母亲上了小学，连着跳级，三年半读完小学六年的课程，打算盘（四七规很难打，但她却打的很溜当）、写字、画画、学习都很了得。六零年小学毕业，以可喜的成绩考上师范学校，但因成分太高（地主身份），组织审查没有通过，只好上了初中。她又因为负担不起每个月9元钱的生活费，在初一只上了一学期，就戛然而止了。我问母亲，如果不是因为成分高，让你上了师范学校，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你会坚持读下去吗（父亲说过，他们师范好多同学都因为吃不饱肚子而辍学，能留下来的寥寥无几。）？母亲非常肯定地说，会呀，师范学校公家有补助，生活有着落，学生花钱很少，你爸不就是考上了师范学校，才坚持到毕业，然后去当了老师么。
　　 母亲还说，这么多年，她晚上睡觉，老做两个梦，一是经常梦见自己背着姥姥做的花书包去上学，可走着走着就找不着学校的路了，被急得哇哇大哭，哭醒后仍伤心不已；二是老梦见自己老在考试，考高中，卷子发下来后，题怎么答也答不完，急得眼睛发麻到看不清卷子上写的什么，心想，这可咋办呀，考不上高中又没学可上了，一急就醒了，醒来后，老半天，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其实，到后来，母亲有过一次当老师的机会，是她小学时的老师杨万林老师推荐的。那个时候识字的人不多，加上母亲的天赋，杨老师觉得母亲在家务农太可惜了，就推荐了她。而在她面试的时候，曾是她五年纪的语文黄志忠老师不同意，说，一个地主成分的娃娃怎么能够去教贫下中农的娃娃学习，母亲的机会又黄了。
　　 母亲命运多舛，彻底收心了，种地、成家、又种地，从此，再无半点妄想了。
　　 母亲爱读书的劲头一直不减，记忆中，母亲的炕上窗台边老放着一沓沓她喜欢的书，如《薛仁贵征西》、《穆桂英挂帅》等历史小说，忙中偷闲地翻看。近些年，母亲的眼睛，一来因为年纪大，二来年轻时用眼过度，已经很模糊，看不清字了，才不再惦记读书的事了。每次当我拿起书本的时候，她总会说，趁眼睛亮能读书就多读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爱看书呢，可现在看不成了，也不再想着看了。
　　 一个大半生被地主成分压制、被繁重的农活和养家糊口耽误了的育人先生，现在连最简单的字都忘得光光的，不会书写了，学的知识也基本都还给了老师。但我觉得母亲的人生是完整的，她这一生尽管跌宕起伏，命运坎坷，造化弄人，但她从不怨天尤人。而是以积极、饱满的心态认真地生活着。她和普天下的父母一样，拉扯儿女，赡养老人，精打细算，把日子努力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而曾经的一切，她都能坦然面对，她吃的苦，受的罪，倒成了她一生的巨大财富。
　　 母亲虽然没有机会去学校上课，更没有机会学到更多的文化知识，但母亲的人生智慧在日积月累的生活中可是攒足了，也用到了极致。这是书本上学不来的，也是考场上考不出来的。
　　 母亲如今也很知足，儿孙满堂自不必说，每月还享受着国家政策，领着养老金。用母亲的话说，务了半辈子庄稼，老了还成了公家人，都拿起工资来了。
　　 可钦可敬，又可爱的母亲。
　　 如今，我也退休了，有了大把的时间。每次回到娘家，自然就会踏踏实实地住下来。在父母跟前，我不停地转换角色，既是大人、又是孩子。和他们一起，晨曦中锻练，晚饭后遛弯；闲暇时看书，练字，听音乐。
　　 他们每天游玩归来，笑谈跟牌友、棋友间的轶闻趣事，又絮叨他们那曾经的过往。
　　 我为父亲的严谨勤奋而敬佩，又为母亲的命途多舛而惋惜，这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父亲母亲在曾经的活历练中。能够乐观面对，在困境中千辛万苦地拉扯我们姊妹几个各自成人。现在父母身体健康，儿孙满堂，都过上了小康生活。父母双双跨“八”望“九”了。俗话说：“家有二老，就是活宝”，我已退休，每次回娘家，还有父母的笑脸相迎，我想，这就是幸福。
　　
　　 2023.11.22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