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小镇(散文)
汪桥街很小,主要由十字街道组成,东西方向是省道,南北方向是乡道。向南的乡道经过一条小河,河边清一色生长着高大的白杨,河水清澈舒缓,如果不留意很容易忽视它的存在。挨着河边的是一条老街,低矮老旧的青砖黑瓦房高低错落。手臂伸展,几乎可及两旁的墙壁。地上铺着石条,年深日久显得坑洼不平,大多被泥土淹没。
老街早已失去街市的功能,冷冷清清,全然被人遗忘。只有街口和乡道交叉处的铁匠铺热闹无比。无论冬夏晨昏,锤打铁具发出的叮叮当当声是经久不衰的旋律。一老一少很像父子的两个铁匠,老者略矮,少者细高,他们虽然细瘦胳膊胸部皆鼓突着结实的肌肉,脖颈上挂着厚实的硬质围腰。老者一手用火钳翻钳烧红的烙铁放到铁砧上,一手拿小锤锻打,少者停下推风箱的手,抡起大锤快速击打,随着老者翻打铁器时默契的配合着。轻重交替之间,火红的烙铁逐渐延展变暗,渐渐成为一件器具的雏形,如此反复,经过淬火的器具成形,最后敲上钢印。终日响个不停的铁匠铺里,诞生了菜刀、斧头、铁掀、锄头、镰刀、耙齿等等一应农家用具。每个家庭的生活起居和劳动无不和铁匠铺紧密相连。添把镰刀,换几根耙齿,修补磨损的锄头,加个铁楔子。围绕在红通通的铁匠炉边的欢笑声总是不断。
马路对面对着铁匠铺的是剃头铺。剃头师傅姓陈,矮个,中年模样。不很宽敞的房子中间安放着一把有些年头的剃头靠椅,看上去比较考究。锃亮的木扶手,沉重的圆形铸铁低座,带着圆润的花纹。宽松的背靠,可以360度旋转,可以180度平展。剃头靠椅和瘦小的陈师傅形成鲜明对比,总让人担心他削薄的身躯如何能驾驭如此庞大的座椅。可陈师傅摆弄座椅的手法恰恰和他理发的技艺一样娴熟。上小学以前,我理发都是下泉冲貌似剃头师傅的舅舅上门服务。他的手艺有些憋脚,拿着剃头推子时常夹住我的头发,让脑袋阵阵疼痛。对于舅舅的技艺,我总是用男孩的坚强忍耐着,剃头后散落在脖颈内的毛发痒得难受,至于头发理的如何好像已经不去在意。
上中学以后,父亲领着我到陈师傅的剃头铺理发。我才感受到什么叫理发。陈师傅言语温软,说话总是带笑。铺子里坐满了等待理发的人,大多推个平头,老年人刮刮胡子。发型虽简单,理发时却极见功夫。推子和剪刀在陈师傅手里不同变换着动作,头发纷纷洒落在白色围巾上。收拾完头发才刮胡子。陈师傅展平靠椅,让理发老者平躺,拿热毛巾敷在老者下巴上让毛孔松弛后,陈师傅用柔软的毛刷蘸着白色脱毛膏均匀地涂在老者下巴上。将锃亮的剃刀在被刀布上反复擦背,就开始在下巴上游走。脱毛膏一点点消失,老者的下巴显出与肤色截然不同的亮光。理发结束,老者站在立镜前摸摸头发,摸摸下巴,春光满面,仿佛年轻十岁。
陈师傅笑容满面,开始用温水柔和的为我洗头。我每月来陈师傅剃头铺理一次发,只到上高中时也是每月趁星期天赶回来理发。陈师傅洗头的动作总是轻软柔和,理发慢条斯理的恰到好处。他那挂在脸上的笑容真实自然,是经营者最好的招牌。
顺剃头铺北行几步,路右侧是兽医站,逢集时会有牛羊等牲畜在此交易。农家的猪和牛如果生病,可是头等大事,耽误不得。耕牛是丰收的保障,家庭最重要的劳力。猪是银行,也是过年时待客的脸面,更不可大意。那年冬天,我家的憨牛生病,父亲反复奔走兽医站请宣义过来看治,可惜憨牛病入膏肓,最终还是死了。缺少耕牛,父亲很是悲伤,可来春的田地依然要种,除去别人空闲时借得耕牛犁田,大部分田地是父亲和母亲一点点挖出来耕种的。
挨着兽医站不远,临近十字街的拐角处是新华书店。我每次从新华书店门前走过,都有一种莫名的畏惧。畏惧不是来自于玻璃柜台里躺着的花花绿绿的书籍,而是柜台前站着的一位店员,高大健壮,戴着眼镜,眼镜后面无动于衷的眼神看上去让人感到威压。他或许以为与书籍为伴就高人一等。确实,书籍总是让人感觉神秘,如同小蝌蚪般的一个个文字竟然构成千变万化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仅在新华书店里,也在父亲的书柜里,隐隐散发着墨香,令人着迷。
上小学时我已经喜欢看书,也喜欢写作文。班主任宣昌德老师看过我的作文说,好好写,写好了也能投稿发表呢。
宣老师的话从此像童话般的梦境在我心里生根发芽,长了翅膀。我无法想象,自己的文字也能变成书本里的世界,和父亲的那些书籍一样散发墨香是何等情形,只是在心中涌动着一些美妙的期盼。
等到小学五年级时,我“投机倒把”,靠卖樱桃、葡萄集攒了满满一铁盒子硬币。抱着这盒硬币,我从容踏进新华书店的门。站在柜台前,我以购书者的姿势理直气壮地扫视着柜台里的书。柜台后面那个健壮高大的店员眼镜后面射过来的目光仿佛变得柔和,略带着些笑意。我选定一本《中学生优秀作文选》,然后将铁盒里的一分、二分、五分硬币倾倒在柜台上。高大店员收了买书钱后,亲切地问我,小朋友,多余的硬币可不可以换给我。我亳不犹豫地答应了。怀揣散发墨香的作文选和空空如也的铁盒,走出书店的那一刻,幸福感袭满全身。感觉心中那个瑰丽的梦距离自己不再遥远。
十字街往西左首是卫生院,除掉一栋主楼是两层平顶的楼房外,其余全是低矮的瓦房。打记事起这地方我就极少光顾。平日里我很少感冒,偶尔感冒也从不吃药就医。母亲有几次生病,父亲去村里请来赤脚医生余先来家里诊治。至于医院,距离我很遥远,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存在。其时现在想来,这种遥远对于我和家人多么幸运。
卫生院斜对面是农机公司,两层平顶圆弧形的抹角楼,是现代建筑的样式。可惜,“电灯电话,洋犁洋耙”的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号角在我们这山区丘陵迟迟没有吹响,依旧原始的耕种方式让“楼上楼下”也成为人们闲谈的奢望。
抹角楼对面就是供销社,长长的一排青砖机瓦房,青砖由石灰浆涂刷,斑驳的白色中留着岁月的印迹。和这排房子对列的也是供销社,并排成为通往县城道路两旁最主要的建筑。路旁的法桐树高大浓密,遮蔽着房子显得更加低矮简陋。
简陋的只是外表,供销社里有许多诱人的物品,特别是一卷卷洋布,光滑亮丽,整齐的排列在货架上。那么多布料,成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父亲母亲终日忙碌,也未能四时为全家人添制新衣,只有在过年时,才七拼八凑的为我们姊妹们做一身衣服。生活的拮据,和供销社里的物质形成强烈反差。让我幼小心灵里对任何诱惑都有一种恐惧,内心深处压抑着深刻的渴望。我渴望吃饱穿暖,渴望穿着光鲜亮丽的新衣,在人群中趾高气扬地走动。
幸好,这种无可抑止的渴盼马上被另一种期待吸引。供销社路南建了一座电影院,好像是洛阳的建筑公司援建的。一层层高高的水泥台阶上去,矗立着方正高大的建筑,外立面粘着干粘石。一排进入影院的油漆木门气派高大。偶尔在各村轮放的电影是稀缺的娱乐,显然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每晚电影院门口人潮汹涌,拥挤不堪,一角钱一张的电影票供不应求。
父亲在冬闲之夜,背着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和凶神恶煞的检票员说上半天好话才可以带我进去。我全然没有在意父亲为了让我免票的尴尬,注意力早被电影院的新奇吸引。高大的房子,喧闹的观众,从放映孔投射在宽大荧幕上交替闪烁的光影。荧幕上跳动的人物故事我全不记得,只是在从未见识过的兴奋中晕眩。
挨着电影院的是公社大院,还有派出所。院子里几排青砖机瓦房,高大的白杨、法桐在其间见证着多少人事的转换。从它旁边经过交汇的两条小河不问世事,平静安然地缓缓流淌。经过小河的公路有一座小桥,桥头路北,是粮管所。
取消农业税之前,父亲年年辛勤劳动收获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公粮。交提成的小麦、稻谷总是扬得非常干净,晒得极干。父亲挑到粮管所大院排队,耐心的等着验粮员验收。等待的时间长短和验收等级高低全凭验收员的心情。为了这份等待,父亲从不抱怨,把自己亲手劳作的果实送入高大的粮仓,他觉得踏实,既然是上交给国家的,怎么能过于计较。
我仔细想想,多少农民像父亲一样,许多行为虽然算不上伟大,却如同他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土地一样,深厚朴实。
我高中毕业后在小镇上做生意时,电影院还在,只是极少放电影。粮管所还在,完公粮的热闹场景已然不再。其余建筑陆续改建扩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如今的汪桥镇,东西向的街道极尽延伸,又损毁许多良田拓展出几条新街,电影院也开发成门面房,曾经的新华书店再无踪影。我偶尔回家经过街道时,看到的和记忆中的总觉有些偏差,细究起来又说不出差距。
小镇的街道,无论今昔,在年节时永远人潮汹涌,热闹无比。随着时光远去,那种喧闹仿佛距离我也越来越远,只有铁匠铺的叮当声依然那么清晰,陈师傅随和的笑声依然轻柔,那个紧紧搂着一铁盒硬币买书的少年,愉悦轻快的步伐恍若就发生在昨天。
2023.11.25日记于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