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有更年期，反正老万这段时间总是觉得心里烦躁躁的，不过主要还是工作上的事。一上班就是忙不完的破事，不仅仅要看上面的脸色，办事也都是求着他人，不是开会安排部署任务，就是上面来检查，一项工作还没有结束，一项工作又甩了下来，各个群里的消息成铺天盖地之势，遇到节假日还得值班，下班还有电话骚扰，到手的工资又拿不了多少钱，自己活活地就是一受气包。其实他以前也不是个抱怨的人，现在却似乎成了一个怨妇，回家以后抱怨，见着儿子要诉苦，有时候独自一个人也觉得这种怨气无处排遣——他甚至想哪天要是哪个领导再跟他不给好脸色，他非爆发不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大不了不干了，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对现在的工作不仅仅是厌倦，现在已经到了一种极度厌烦的地步。
　　 老万已经在这个单位工作了二十几年，从小万干到老万，虽说资历比较老，但是却没什么职务——没办法，像这种单位本来就没有什么上升的空间；其实他也没什么追求，安安稳稳就这样干到退休算了，但是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这个大机械转得越来越快，他作为一个小齿轮，当机械转速越来越快的时候也不得不跟着飞奔，而且有种跟不上节奏的感觉。因为之前单位事情并没有那么多，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检查考核也没有那么频繁，工作压力没那么大，所以大家都算是得过且过，但是现在的工作量却似乎在成倍地增长，杂事烦事如山一般堆来，完全无法躲闪，现在大家似乎都有种玩不下去的感觉。
　　 老万其实是个性格很好的人，干事也还踏实，不善于拒绝，经常性的吃亏不讨好，因而这种人往往最受罪；他们单位也有几个刺头，领导额外安排工作，或者是要求加班直接拒绝，对不起干不了！（反正这些人也不想升官发财）领导也没脾气——家丑不可外扬，把事情闹大了对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显得领导没能力没水平，相反让上面的领导觉得是本级领导没有把下属管好，干脆就捂住矛盾；所以那几个人倒落得一个逍遥快活，相反倒是那些能干事脾气小的人，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如此一比较老万总是觉得有些窝囊。
　　 他老婆有时候也说他别老是那么负能量，要有点正能量，他一听就不开心了：“什么正能量，负能量，发几句牢骚也不行吗？总想当先进，搞得你跟领导似的。”老婆也懒得跟他争辩：“牢骚解决不了问题，还让领导对你有看法，何苦呢！”老万说：“道理我都懂，工资加上去，让多干点活也无可非议，就这么一点钱凭什么总让我加班加点？单位上工作不如我尽心的人多了去了。”老婆说：“行了行了，看你一天垂头丧气的，影响心情知道吗？”老万便不再说什么。
　　
　　 二
　　 这天一上班，胡副主任就给老万安排了一大堆事——有联系企业的，有要写的上报材料，有需要跟其他单位联系的。最近还有一次上级检查，他们部门要重点做好迎接检查的准备，他对胡副主任说：“我最近手头的事很多，你能不能分点事给小杨。”胡副主任听了之后说：“小杨一个军转，刚到单位什么都不懂，安排他也做不好，交给他做岂不是让领导来批评我；你是老同志，业务熟悉，你还是要挑重担。”老万说：“正因为是年轻同志才要好好学啊，他一个军转，也是受组织培养多年的，难道这点觉悟没有，不能说能干的就多干，干不了的就不干吧？”胡副主任听他这么说，自然很没有面子，感觉下不了台阶，但还是要劝说：“老万，都是为着工作，你要识大体，顾大局才对，不要老盯着后进，要向先进看齐嘛。你看现在的几项工作都是你经手的，情况也熟悉，适当情况下会考虑减少你的工作量的。”老万想想也真是好笑，心想什么是适当情况下，什么是考虑减少，都是敷衍塞责的话罢了。他是个不善于推辞和拒绝的人，没办法，只好自己扛了下来；所以也就不再和胡副主任理论，他也知道跟领导理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再过了几天，老万和胡副主任之间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天刚上一上班，胡副主任便问老万：“昨天下午给你说的那个方案做完了没有？”老万说：“还正在做。”胡副主任马上激动起来了：“昨天专门给你说了的，这个方案很重要，也要得很急，你到现在还没搞出来，我怎么向上级汇报！”可是老万明明记得，胡副主任昨天只是说尽快把这个方案做出来，并没有说时间，况且是昨天临下班时交待的，现在刚一上班就来催，哪有这个道理，老万说道：“胡主任，您并没有说今天早上就要的呀！”胡副主任情绪更激动了：“我没有跟你说今天早上要做出来的吗？你非得让我给你录音是不是？”老万依然坚持自己的道理：“胡主任，您是真的没有说是今天早上必须要做出来，如果您说了，我就是加班也把方案搞出来了，关键是您真的没有交待清楚。”胡副主任现在根本下不了台，而且工作也没法向上面的领导交待：“老万，你说你没有完成任务就算了，现在还在跟我讲理由，你说有什么好扯的呢，现在轮我挨批，你高兴了！”说罢，气呼呼地摔门而去。老万感觉这下真把胡副主任得罪了，不过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又不是自己的错，领导有错不能把错往自己身上推吧，这样也太没有领导风范了；再者，他觉得也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没什么追求，得罪了就得罪了，还怕他穿小鞋不成。
　　 此后一段时间，老万明显地感觉到胡副主任有意识地疏远了他，而且给他安排工作任务时也少了些，老万心里琢磨着，这不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心底还是想，管他呢，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自己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随便领导和别人怎么看自己。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份工资。
　　 还有一次在办完业务后，同一个办公室的人在一起吹起了牛，不知道怎么就聊到工作上来了，小刘小周几个都有同感，那就是现在上面的检查越来越多，会议越来越多，有忙不完的工作，领导动不动就批评人、通报人，几个人谈话都引起了共鸣，老万发牢骚说：“领导么，就是个搅屎棍子，本来没什么事，非要表现政绩，天天制造新花样，美其名曰创新……”其实他在说领导是搅屎棍子的时候，胡副主任便已经推门进来了，只是老万正背对着办公室门没有看见，而小刘小周已经闭了嘴，而且小周还给老万使眼色，但是老万哪知道这个时候胡副主任进来，所以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被胡副主任听到了耳朵里，胡副主任不动声色，轻轻地咳了一声：“讨论什么话题，还这么热闹？”老万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一个老同志不应该犯的错误，背后随便议论领导显然不好，而且说领导是搅屎棍子，谁听了会高兴呢。小周连忙打圆场：“就是最近社会上的一些热点新闻。”胡副主任也不再说什么，就只把近期的工作给办公室里的几个人安排了一下。老万心底有些心虚，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些太过了，总是得罪领导。
　　
　　 三
　　 这一天刚上班，办公室里便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氛围，小周和小刘两个人正悄声说着什么，一见他进来便闭了嘴。老万平时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上面的一些新闻奇事他一般不爱打听，所以很多事基本上传到他耳朵里就已经成了旧闻，不过他见这两个同事对他持保密的态度，他也不喜欢去打听什么，所以也懒得理会他们究竟讨论什么话题。
　　 他在这个单位呆了这么多年，毕竟还有些关系不错的，所以在吃完中午饭后平时关系不错的老宋便在一个僻静处拦住了老万，有些神秘的说：“老万，单位要改革知道吗？”老万隐隐约约也听别人说过这事，但是因为一直没有下文，他又不爱去打听这一类的事，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听老宋这样一讲，想到早上办公室里小周小刘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心中不免对这事关心起来：“不太清楚呢！现在方案下来了吗？究竟是什么情况呢？”老宋说：“现在整个系统都快传疯了，你还蒙在鼓里，也是心够大的。”老万听他这样说，觉得这事必须重视起来了：“那你快告诉我啦，究竟怎么改法？”老宋说：“大概有这么几条精神，一个是一部分人要分流到乡镇去，这个要领导研究决定，还有一个是末位淘汰，说是这次还要搞民主测评和综合考评，如果成绩是最后两名，可能就要淘汰了！”“啊！”老万听得不禁失声惊叫了一声。
　　 单位改革，肯定是一次人事大调整，人员会往乡镇上分流，而且还有末位淘汰，老万细想着这几个关键信息，这些肯定跟自己是息息相关的，但是又不知道下一步究竟会怎么改，自己会不会分流，甚至会不会被末位淘汰呢？老万又想着前段时间跟胡副主任的一些纠葛，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老万回到家里后，一幅失神落魄的样子，老婆问他怎么啦，他也不吭声。他知道前段时间把胡副主任得罪了，担心胡副主任会不会因为这事借机给他穿小鞋，而且他虽然平时工作还算努力，但是人际关系却很一般，既不善于讨好领导，也没有刻意地去跟同事搞好关系，如果民主测评他肯定是要吃亏的。
　　 吃晚饭的时候，老万也没心思吃饭，突然想起厨房里还有半瓶没喝完的酒，便去把酒找了出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自斟自饮了起来。
　　 他本来酒量还好，不过因为喝的是闷酒，又喝得比较快，所以一大杯白酒下去便有些不胜酒力了，早早洗澡睡去了。
　　 这天早上，他怀着十分忐忑心情到了单位。他到单位的门口时，门卫师傅老王跟他打了声招呼：“万科长早！”王师傅来单位多年，而老万也在单位多年，自然是熟识的，所以早上见了面都会打个招呼，王师傅除了领导外，见了谁都是喊科长，老万给王师傅回了句“王伯早”，便进了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他烧了一壶水，然后简单地把办公室打扫了一下，办公室的其他同事小周和小刘相继都进来了。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想今天要办的业务，综合办公室的领导秘书小冀走了进来：“老万，主任要找你谈话。”
　　 老万脑瓜子一嗡：“完了，一大早主任就找我谈话，绝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虽然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但是一把手领导却很少跟他说过话，布置工作也都是分管的胡副主任，而这次找他谈话却是一把手领导，能有什么好事轮到自己呢？
　　 老万心情复杂地走到徐主任的办公室，徐主任见着他倒是十客气，对他说“坐吧坐吧！”说完便用一次性水杯倒了杯水递给老万，其实主任越是这样客气，老万心底越是不安。
　　 徐主任看着老万：“机构改革的事你应该知道吧？”果然，徐主任直接就进入了主题。
　　 老万说：“知道一点。”
　　 徐主任说：“既然你知道，那我也不跟你拐弯摸角了，这次机构改革一个是要分流一部分人到乡镇，还有就是要实行末位淘汰；但是根据我们这次民主测评的结果来看，你的群众基础很不好啊，是倒数第一！”
　　 他在心底一惊,心情也沉重了起来：“怎么可能呢？自己平时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怎么还得了一个倒数第一呢？”他听主任这样说，竟然想不出来要说什么好。
　　 徐主任见他不吭声：“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老万想：“你都没有说是什么意见，我能说什么意见呢？”
　　 老万试探性地问：“我真没想到民主测评是倒数第一，单位是什么意见呢？”
　　 徐主任说道：“因为方案已经定下来了，一部分人肯定是要分流到乡镇上去的，至于综合考评的最后两个人，就是要末位淘汰了，这是上面的政策，谁也改变不了的。”
　　 老万说：“单位好像没搞民主测评吧？怎么测评结果就出来了呢？”
　　 徐主任很惊讶地问：“你没有参加测评？怎么可能，结果都出来了！”老万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搞过民主测评了，但是徐主任偏偏说已经搞过了，这也太玄幻了吧。
　　 徐主任继续说：“所以今天叫你来谈话，也是让你做好思想准备。当然末位淘汰的话，会有一笔补助。”
　　 老万又想起来还没有搞素质与绩效综合测评，就算是民主测评倒数第一，但是整个综合成绩还没有出来呀，现在怎么主任就找自己谈话了呢？
　　 老万说道：“主任，还没有搞素质与绩效综合考评呢，现在就研究要淘汰我了吗？”
　　 徐主任说：“还没有形成最终的结论，但是你毕竟是民主测评最后一名，主要是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到时候怕定下来你心理承受不了，所以先找你谈谈。”
　　 老万争辩道：“可是有些人的工作平时还不如我，怎么他们就没有淘汰呢？”
　　 徐主任说：“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一个人两个人说你不行那是偶然，可是大家都说你不行，给你打基本合格或不合格，那你就要自己找原因了。”听徐主任这样一讲，老万的心理直接跨掉了。
　　
　　 四
　　 四十大几年的年龄，既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什么体力，能到哪里再就业呢？房贷还有几十万，儿子刚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老婆又挣得不多，自己一下岗，全家不就完了吗？他虽然很烦现在的工作，甚至从内心排斥现在的工作，但是现在这份工作好歹能把一个家支撑下去，为了生活，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工作就是这样，一边累得烦得骂娘，一边还得老老实实地去干好它，否则就得肚皮挨饿，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下，人们总是趋利避害的。老万也不知道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