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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东篱】雪夜(散文)


作者:简柔 秀才,1907.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65发表时间:2023-12-12 07:31:29


   黄昏,雪来了,扑簌簌地落,明净而透亮,无声又无息。雪真好看,她是天空开出的花,开了谢,谢了开,开了千万年,历经沧海桑田,始终纯美如初;她是白云的女儿,情怀浪漫,风情万种,无怨无悔地爱上了冬天,嫁给了冬天,大地是她的洞房。
   巷子里偶尔有挎着竹篮的中年妇人走过,篮子里有几个白萝卜,碧绿的萝卜叶露在篮子外。雪落在萝卜叶上,一半绿一半白。雪花落在妇人的头上,妇人的头发一半白一半黑。
   人家的门半掩,瓦上渗出缕缕炊烟,如雾缥缈,被雪衬得些许黯淡。炊烟缓缓升腾,雪花直抵大地,炊烟与雪相拥,在天空下跳着优美的探戈,西风奏响着缠绵而欢快的乐曲。
   夜色席卷大地时,巷子里空无一人。鸡进了鸡笼,“咯咯”地叫。猪吃完猪食,躺在稻草铺就的地上,幸福地打着呼噜。猫趴在厨房的角落里,眼睛滴溜溜地转。
   外公在厨房里做晚饭,做的是萝卜丝泡饭。经霜的萝卜,格外清甜、爽口,切成丝,用猪油炒,放水,倒入剩饭,用小火慢慢地煨。不久,有香气袅袅飘入堂屋。
   我和哥哥、姐姐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写作业,闻到萝卜丝泡饭的香,越发地饿。我边写边不时看外面,期待雪不要停,下到明天才好,就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了,那真是冬日里的幸福时光。
   外婆穿着厚实的灰色棉袄,带着咖啡色的毛线帽子,气定神闲地坐在垫着破棉絮的竹椅上,脚下搁着火笼,里面的炭很少,微微的暖。为了省炭,外婆每次直到炭将燃尽,才肯加一小块炭。
   外婆瞅着外头,自语:“这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好兆头。”看我不专心,便说,“认真点,你妈供你读书不容易,到时候不会读书,没工作,就种地去,有你的苦头吃。”我赶紧低头,认真地写作业,可是心却停留在满天的雪花里。
   当外公吆喝吃饭的声音传来,我们飞快地冲向厨房。二哥很兴奋,冲在最前头,边跑边嚷嚷“吃饭了,吃饭了,饿死了”。他每次吃饭都这样,好像饿了三天三夜。
   一大锅萝卜丝泡饭搁在圆形的铁架上,热气翻涌,香气跳跃。炉灶上的火还在燃,灶上放着一砂锅的水,用来洗碗、洗漱用的。我们围着灶火,吃着热乎乎的萝卜丝泡饭,就着豆腐乳和酸菜,无比痛快。
   饭后,寒意加深。母亲烧了炭盆,放在外婆的房间里。我们兄妹围坐于炭盆之间,嬉笑打闹。母亲在厨房里切猪草,发出“笃笃”的声响。外公和外婆围着火笼,坐于一边,时而含笑看我们,时而低声絮语。
   有人在院外大声喊母亲,很快声音消失了。稍后,母亲进了房,手里捧着三个地瓜,说是秋梅娘给的。母亲把地瓜交给大姐,让她放在炭盆里烤给我们吃。我们欢呼雀跃。
   地瓜埋在滚烫的碳灰里,我们眼巴巴地瞧着,盼呀,等呀。二哥最是猴急,不停地说“熟了,熟了,可以吃了”,老想用火钳去夹出地瓜。大哥总是拍一下他的手,斥道:“急什么,还没熟呢,你想吃生的呀。”二哥就不敢动了,在家里,他最怕大哥。
   终于等到地瓜熟。外公、外婆和母亲都不吃,我们每人分到半个。剥开焦黄的外皮,露出金黄的地瓜瓤,颜色喜庆,看着欢喜,甜丝丝的香气填充着清冷的空气。烤着炭火,吃着烤地瓜,那个冬夜,格外美好,格外温暖。
   九点左右,外婆要关大门了,我假装帮外婆关门,趁外婆不注意,溜到门口。雪还在下,青石板白了,瓦白了,门前的树也白了,不由激动,盼着雪下个三天三夜,封住路,就可以不用上学了。除了对面金婶家的门半掩,左邻右舍的门都关了。我左看右看,东瞧西瞧,很兴奋,恨不能现在就跑到雪地上去,堆个雪人玩,滚个雪球踢一下。突然后脑勺被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外婆的笑骂声从背后传来:“冷不死你,还不进来。”我吐吐舌头,赶紧进屋。
   木门缓缓合上,在最后残留的一丝门缝里,我看到一朵朵雪花孤傲地在天地间飘扬,像一只只灿烂的蝴蝶。
  
   二
   雪下了三天三夜,向晚时分才停。
   檐下的冰棱又厚又长,如山尖,如怪石,又突兀,又峭拔。门前的水沟被厚厚的雪覆盖,松松的,软软的,如云一般,又似白糖,让人想拈一点放进嘴里。走廊上的水龙头自入冬就已凝固,被厚厚的冰包裹,待天气转暖,冰雪消融,才能喷出潺潺水流。窗外的松、地上,皆白,那么素淡,又那么明亮。九宫山陷入一个纯白的世界里,人在这个世界里行走,身心仿佛也被雪洗涤了一般,一呼一吸间都是清冽的气息。
   多么寂静的冬夜,旷世的静。山上的人廖若晨星,大多数人的都下了山,去了山下的县城、乡镇、村庄,那里有他们慈爱的父母,有他们温暖的家。九宫山冬天太冷,人们待不住。
   整个政府大院只剩下我一个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汪——汪——汪,尖锐而高亢,越发凸显雪夜的静。
   白天,春花还在,同事小革也在。白天,我和春花在一起烤火,烤栗子吃,聊天,织毛衣,绣鞋垫,中午我们在一起吃饭,春花煮了小鱼干炖干豆角、油豆腐焖大白菜,好吃极了。有春花相伴,沉闷的冬日时光有了滋味。上午,小革和财政所的小甘还在政府的场院里滚雪球,打雪仗呢,笑声飘出很远,因为他们,寂寥的政府大院有了生气。
   中午,小革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孩子发高烧,很厉害,小革眼圈瞬间红了,急着下山,雪下得太厚,班车不走,小革就走下山,好在他的家就在门票站,两个小时左右应该能赶到。小革让我晚上关机。我所在的单位——有线电视台,是九宫山政府创办的,因为政府资金有限,设备不齐全,到了晚上,是要关机的,次日一早再开,否则设备容易损坏。平日都是站长、志敏和小革三人轮流关机。关机,要到半夜十二点以后,关早了,用户有意见。
   有线电视台在政府大楼后面的一栋小楼里,一楼是食堂,有线电视台在二楼,占据了四间房,与我所住的政府大楼相隔不过五百米。只是九宫山冬天的夜,人太少,又那么晚,这段距离也不免让人惴惴的,好在有春花在,晚上她会陪我去的。可是下午,春花的大哥开着越野车上了山,接她下山,说家里有事。当春花走后,我沦陷在无边的孤独里。
   往窗外看去,外面的路灯亮了,暗暗的,黄黄的。前方的几棵松树挡住我投向工会休养所大门口的视线,但能看到一堵院墙,上面积着一溜雪。院墙里是一排低矮的房舍,一间房里有灯,给我些许的安慰。
   守着炭盆,心乱如麻,电视不想看,书也不想看,想着夜半三更,还要一个人去关机,心不由“突突”地乱跳。盼着停电,停到明天早上才好,省了关机之忧,如此我就可以早早上床,四平八稳地睡大觉。又想,不如不关机算了,又担心造成设备故障,承担不起。我也可以现在去关机,就怕有人向领导投诉。我甚至异想天开,期待一个青衣仙人踏着白云,披着雪花而来,教我一个法术——我只需坐在屋里,就可以掌控机房的设备。
   突然“啪”的一声响,把我从复杂的思绪里震出。撩开窗帘,往窗外看去,原来是一根松枝被雪压断,掉落在雪地上,我松了口气。这样的夜,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感到无比紧张。
  
   三
   终于等到十二点,我从浓重的困倦里挣扎而出,恹恹地换上厚厚的棉服,带上围巾和手套,左手持一根木棍,右手拿着手电筒,鼓起勇气打开房门,浓烈的寒气往脸上扑来,我的心如鼓点般敲响。深吸一口气,我大声地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平时我只喜欢唱情歌,只是情歌太缠绵,不适合这样的雪夜,我觉得这首歌很鼓气,有镇邪之效。
   快速走到楼道下,我把脚狠狠往地上一踏,感应灯亮了。这时,洗手间的门突然“砰地”关上,惊天动地地响,惊得我的心要跃出嗓子眼,身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我把棍子挥舞得呼呼作响,大声嚷道:“何方妖怪,哪里逃,吃俺小女子一棒!”然后继续大声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个句子的节奏感强,力量充足。
   到了场院,场院没有围墙,远处的山谷显得幽深,悠远,神秘,梦幻一般;左前方的几家休养所一片黝黑,深不见底的黑;右前方的一排雪松像一排诡异的黑影,一切在雪光下显得如此凄清,瘆得慌。我小心地踏在雪地上,雪没过膝盖,我的双膝有点发软,想跑,又怕摔跤。不时回头看,生怕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此时不敢唱歌,一唱,寒气从嘴里长驱直入,肠胃无福消受。我把棍子横着,搁在肩膀上当屏障,为我提供一点可怜的精神支撑。
   到了小楼,食堂的大门敞开着,似一个阴森森的黑洞,欲吞噬一切。楼道的灯坏了,手电筒的光微弱,能照到的地方十分有限。突然,有一团软软的东西爬到我的脚上,惊得我像被烫了的猫似的跳起,我大叫了一声“妈呀”,然后传来几声“吱吱”响——是老鼠。我气得把棍子在地上一阵乱捅,没想到竟然捅到了老鼠的小身子骨,老鼠很快一命呜呼,到西天极乐世界报到去了,我不小心成了打鼠英雄,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咚咚地往二楼跑,我用棍子把楼梯的铁栏杆敲得叮叮咚咚地响,以震慑老鼠、蟑螂,看谁敢来。
   开门,开灯,机房里的灯光如星星似的闪,关闭了总闸,不由释然,觉得自己似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返回时,竟然没有那么紧张了,突然豁然开朗——有什么害怕的?害怕都是自己吓自己。重新踏在雪地上,我往天空看了一下,竟然发现有月亮,弯弯的,几缕白云萦绕在月边,真是好看。月伴着雪,如绿水伴青山,美得让人折腰,此时我想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此时我想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心里哼着采莲曲回房,历经此夜,我觉得自己变得强大了,有了抵御孤独的勇气和能力。舒心钻进被窝,滑入深沉的梦境。在梦里,月光下,雪地里,春花在挥剑,我在跳舞,她挑起雪光的光芒,我舞动月光的浪漫。
  
   四
   今夜,站在城市的高楼上,我俯瞰楼下芸芸众生。
   车流不息,人声扰扰。灯闪闪地亮,尘霾妖媚地飞,空气里充斥着汽车尾气的味道。一切都是热烈的,躁动的,世俗的。我渴望一场大雪横空飘来。我相信,雪能覆盖一切,包括尘霾,噪音和尾气;我相信,雪会让城市趋于安静,让人心抵达安静。
   只是,自离开九宫山,此后的人生旅途上,却未遇到过一场雪。
   雪夜于我而言,从此变成记忆里的一个片段,书本里的一个词汇。那些在雪夜里的记忆却从未消失,它隐匿在时光的缝隙里,总会在每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悄然溜出,温情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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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非常生动优美的文字。此刻,就在我阅读品味这篇散文的时候,隔壁正在做道场,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一片嘈杂,而我却丝毫不受影响,深深陶醉在雪夜的宁静世界里。这是文字的力量,好文章总是有着神奇的魅力。文中写了两个雪夜,一次来自快乐老家的浪漫童年,一次是在九宫山的青春年华。同样是处于隆冬风雪夜,由于年龄、环境和阅历的不同,所见所闻,所思所悟也是迵然不同的。儿时在故乡,小镇下雪了,身旁有外公外婆、母亲及众兄弟姐妹相伴,屋外瑞雪飘飘,室内炉火熊熊,雪夜再冷,心里也是暖的。长大后,去了遥远的九宫山。那里的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很淋漓,很过瘾,但客居他乡的寂寞孤独,便在那空寂无边的雪夜里,伴随着雪影般的恐惧,如咆哮的西风在心头凛冽漫卷。友情最暖,毕竟难敌亲情;他乡最好,终究不比故乡;懂得愁思,就跟无忧无虑的时光说再见了。但人啊!往往必须是在孤单无助、害怕恐惧的时刻,身心才能得到磨砺,才会渐渐变得成熟强大起来。我一直喜欢简柔的文字,喜欢她的简约,委婉,隽永,含蓄,每每读来,犹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空灵而不乏厚重,清新而不失大气,干净大方,充满诗情画意。连读三遍《雪夜》,有四点尤为深刻。一叹文字之干净。文句之美,难在干净清爽,比如一张脸,如果是污垢堆积,长得最娇艳也是白搭。纵观此文,如一股清流,淙淙潺潺,从头到尾,清澈透明,不掺杂任何杂质,冰清玉洁,那么的赏心悦目。二叹画面之鲜明。此文对雪中景、雪中情以及环境的描写,细而不腻,色彩分明,甚是了得。比如,“篮子里有几个白萝卜,碧绿的萝卜叶露在篮子外。雪落在萝卜叶上,一半绿一半白。雪花落在妇人的头上,妇人的头发一半白一半黑。”一白一碧,一白一黑,几笔勾勒,是那么的形象鲜活。三叹拿捏之到位。我很欣赏一个词语,叫情景交融。如何做到?是见真功夫的。写雪夜之静,单说雪落无声,花随风舞,万籁俱寂是肤浅的,难就难在对语境、心境的准确把握。显然,作者在这方面深有体会。童年的雪夜,浪漫、懵懂、恣意、美好,童心盎然,恰似“铃儿响叮当”般泼泼天真。而九宫山的雪夜,高旷、悠远、寂寥、孤单、忐忑、深沉,最后勇敢面对,战胜恐惧,完成了一次寂寞的雪夜之旅和心灵洗礼。两次经历,不管是从年龄的成熟度、环境的匹配度、心理的适宜度均拿捏得恰到好处,严丝合缝。四叹构思之巧妙。单写一个雪夜,当然可以,但未免显得单薄。本文选择了两次经历,童年与成年,故乡与异乡,写出了不同的景象,不同的心态,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长的落差,使文章更加显得丰满圆润,意味深长。是呵,岁月经年,时光流逝,远去的旧时光,虽然貌似寒冷,却是暖胜三春,让人留恋,教人回忆……佳作一篇,倾情荐读。【东篱编辑:岚亮】【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31212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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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欣然花开        2023-12-14 12:14:15
  简柔老师的文字,依然纯粹剔透,没有杂念,让人思绪宁静,沉静在老师的诗意、恬静中,像是进入梦的世界,岁月静好!最近一直没时间来拜读老师们的作品,抱歉哈。问好老师!
随心而有趣的人
回复11 楼        文友:简柔        2023-12-14 18:30:23
  花开老师客气,谢谢光临简舍,老师文章总能于平常小事挖掘出韵味,很佩服的。谢谢老师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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