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不夜:历史的留影(散文)
一
不夜,在胶东半岛天尽头西十公里处,是一座古城。为春秋时莱国所筑,颜师古注引《齐地记》曰:“古有日夜出,……故以不夜为名。”
不夜,唯美的城名,就是拿到今天也是光彩夺目,不输任何形容词。
关于“不夜”,我引诗句注疏吧——
“三更蟾魄应无色,永夕乌踆不掩光。”(清于克襄《不夜城》)蟾魄,即月精;乌踆,即太阳。月无色,日不掩。月华日炳,明彻一城。
“春来日日无休息,那有黄粱入梦来!”(清李天鸷《不夜城怀古》)想做黄粱一梦,太难啊!
“离别莫言关塞远,梦魂长在子真家。”(唐独孤及《海上怀华中旧游》)子真,西汉隐士。战乱攘中原,不夜虽是边塞,却令人向往。不夜,长昼,却生梦魂,痴人说梦,却还是要说。边陲净地,着梦的温床。
那些诗句,仿佛就是一面面浪漫的镜子,给不夜留下了日行无夜、无梦又梦的影子。在相机和胶卷没有发明出现的漫长时空,诗歌摁下了快门。留下了精彩。
诗句留影,逼真,不会斑驳褪色,诗人,无一例外地都是摄影家,他们截取的镜头,绝对可观。我在不夜,找到了诗句的历史留影,据说现在的不夜村民,也都能脱口而出许多关于不夜的诗句。不夜,也成了一本流传至今的诗集,不在纸上,而在现实。“不夜”是诗的永恒主题。
太多的历史,都被制作成景点,修饰的味道太浓,也有伪作,让我怀疑,历史的真相到底有无。返璞归真,还是存在着模拟的痕迹,我喜欢的是历史的原貌,哪怕太沧桑,太模糊,于是,我多次赶往不夜,走进历史的留影里,哪怕看不到完整,只是一点痕迹,都觉得我距离历史是那么切近。切近,才能获得历史感的体验。有时候,我宁愿做一个残破古书的修复者,那些历史的残页,即使无法拼接,只读很不连贯的断句残意,也会觉得历史是在期待我,尊重我恣意解读的兴趣。
不夜,就是这样一本无法拼接不能完整求解的古书,给了我弯腰拾取残页只字的逸兴。
二
荣成的民间建筑,几乎一个样子,烟囱建在“人”字形的屋坡或屋顶上。不夜走到现在,建筑风格也地方化了,但依然留着远古的影子。
屋舍的烟囱,居然置于正屋和偏屋之间,大块的古砖,将烟囱砌成塔状,颇有玲珑感,这些古砖的颜色与曾经发掘的不夜残存陶制品一样,以“泥质灰陶”为主,不是做旧,经过岁月的染色,黑褐色与古色在巧妙地衔接,仿佛是在一个角落长出了古物,我宁愿把这些看作是博物馆的陈列,村民告诉我,这是秦汉颜色。胶东的瓦当,以相对平面为主,而在塔状的烟囱两侧,却是半圆的瓦当,拼成了规整的花瓣形状,村民说这是“瓦花”,镂空的艺术感,给了古老的建筑材料,有着珠联璧合的美。透而半掩,掩而微露,这种雕花,已经不仅仅是精巧的雕花工艺,还深藏着古典文化的符号。
我感觉,这一定不是心血来潮的创造,而是古建思想通过世代相传而保留下来。有什么意义?我知道这样反问,本身就是一个无知,但我还是想追溯,历史遗韵,被写进村民的心中,成为一个历史情结。对自己历史的自信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态度,村民或许说不清为何如此,但他们坚持着这样的历史传承。自秦汉,换朝更代,历史没有被抹掉,堪称奇迹。我视为一张难得的留影,摄进我的手机相册吧。
村民的建筑,并不为了怀古,我想他们应该是为了某种情调,来凸显不夜的与众不同吧。有几个院墙墙表是砖石拼花的形制。青砖为画框,泛着褐色的花斑石头,按照自然纹理,被镶嵌在框里,成为一种最抽象的画作。不夜一带,没有洞窟壁画,但曾经的不夜古城,应该是雕梁画栋,彩绘城壁,村民们也在以自己的想象做复古的彩绘墙面。只用心思记住不夜之古风,还不够,他们想重现古城斑驳的旧影,装下三千年前的溢光流韵。用一砖一瓦,一石一图,留下历史的丝缕文脉,这是对自己历史的高度自信,我的眼光不能不转向阅读不夜村人的情怀上,建筑艺术,表达的是价值观,虽然没有像哥特式、拜占庭式,华丽典雅,但足以和这些范式媲美,我称之为“不夜式”。
在一片土地上,文化起起伏伏,这是一种常态,不是所有的历史风貌都可以纳入博物馆珍藏,不夜人自觉选择留下一些历史的视觉档案。每一处古意,都是主人和手艺人对历史的理解,而不是重复,这种美已超过历史的真实。
三
严格说,只有城市才有正儿八经的街巷名称,而在不夜,依然保留着古城街巷符号,令人惊叹。“烧锅胡同”和“南官头街”,无法追溯起源,但足见这里曾经是酒坊一街,酿香不夜;官分南北,不知古制,但古名无改,显示着古城的风貌和繁荣格局。
如今的不夜村,依然坐落于古制时的不夜城址,其后外延稍有扩大,所以现在称村南为“南城”,原址为“北夜”“北”“不”音近,常常不分。我们还可以从“东城泊”“西城泊”等称谓上,可想见不夜当年之繁华。据村民透露,有村民正查阅史料,要绘制不夜各个时期的城貌图。或许,他们并不在于留下什么,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祖先文化的尊重。不夜是厚重的,厚重,在西方往往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轻易用炮火摧毁,但中华民族,视若身体里的基因,传承保护一直没有中断。我想,那幅城貌图,就有了基因图谱的价值。对待历史的态度,不仅仅是从专业考古人士的多寡上看,连村民都动起手来,拿出精力玩“村史”“村志”,查阅古籍,唯今天为盛。
20世纪60年代,全民学大寨,修大寨田,包括本世纪初修建301省道,不夜村南的土地被翻动,于是有了发现。沉于地下1—1.5米深度处,发现大批瓦砾和城墙地基,出土了秦汉瓦当无数,也曾发现西汉高后时期钱币一罐,足有10斤重。在村东南处,还发现6口古井,井栏古朴,井沿石花纹精美。乡井,即今天的家乡,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出处。还发掘出大面积的红烧土痕迹,出土了各式的陶器残片。不夜城区,到底多大,一时难以划定。这些地下的遗存,还是被封存起来了,不夜人说,留给后人吧。他们是无法决定古迹哪一天见日,但留下的情怀无比温暖。历史总要退居边缘,只能作为参照,不必都要挖掘出来。能放在地下的就放着吧。已经放置了三千年,再放下去又有何妨。他们的记忆里,留着的影子,永远不会消逝。
有人说,爱情之温柔,就像陷入一片沼泽地,越陷越深。我想用“沼泽地”来比喻我走进不夜的感觉。走在不夜街巷,漫步城北城南的土地,幽情古思,就像绑在脚步上,缓缓地陷入。博物馆可能保存古籍更安全,但历史的影子被移出了原背景,显得精致,但魄力不足了。越陷越深,但用不着担心,此时的脚步反而铿锵起来,就像踏响一段不知经年的青石板,古韵悠然,收纳感特别厚实。真正的历史原创,不加修饰的韵味,从不会匆匆谢幕。如果再来三千年,我们的后人会踏响怎样的节奏,无法猜度,但留下了影子,他们一定会追着影像而来。
我知道,太多的“不夜”历史可能都已经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王莽修改“不夜”名为“夙夜”,且建“不夜亭”,我从网络上看到过那座风亭飘摇的样子。我也寻找过“虫达公衙”的所在。西汉初年,虫达曾率家乡37人随从刘邦起事,定三秦,破项羽,被封为曲成侯,后改封夜侯,食邑四千户。这里的“夜”是指当时的“不夜”。太多的历史,都在沉睡,我们只能从历史的册页里找到一点线索了。
四
不夜,处于巍峨的伟德山北麓。登山而观,千户村落,四方四正,这样的格局,好像透着昔日古城的格局。云霞抚慰着古城,气派不减。北海镶边,古城依偎于海的怀抱,仿佛是一粒珍珠,海水漾着,濯着,不必担心蒙尘,不夜人守着这粒珍珠,过着安详富足的日子,历史这般沉厚,风光如此独好。
历史,放进了史书里,立即变得寡味,或者说只剩下线索了。视觉里的历史,哪怕只是蛛丝马迹,都会有呼之欲出的动感。文字的叙事方式,追求的是逼真,而视觉叙事,得到的才是真实。不夜,还在丰富着它古有的历史叙事方式,用时光,一层一层地叠加它的厚度。
历史是丰富的,我怎么可以捋清它的完整脉络,尽述它的每个细节呢?怅惘里,并不失落,反而觉得我还应该做一个规划,不断去挖掘。
没有胶片胶卷,我只能用文字记下它留下的一点影子。那些影子,比我读一本书收获还丰。
塔状的烟囱,袅袅的炊烟,可能是历史长河里的慢镜头,此时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影子,历史的光亮在塔形的烟囱上亮着。那一幅幅青砖为框镶嵌的彩石,将斑驳的历史影像复原到庭院的墙壁上,创造着这个时代的壁画。那些还挂在村民嘴上的古城街巷地理名字,留下了吟诗怀古的线索。那些依然沉睡在地下的古迹,擎着满目的嘉禾,成为丰收的最深底色。
在中国,即使是一个现代移民村落,都和故事一起安顿于一处新址,打上历史的符号。何况像不夜这样具有三千年的底蕴,凭我的史学眼光,挖掘难免肤浅,但我感到了史海拾贝的美妙,更有是踏行在诗句铺设的古道上,平仄韵响。
面对不夜,不夜就像一个诗意的盆地,给了我捧取不尽的历史遗产,同时也让我的历史情怀更浓起来,感慨顿生。
不夜,是一幅不曾做任何修饰加工的历史黄卷,笔画模糊了,甚至我们找不出它的连贯性,但这恰恰给了我们去填充的机会,让我们在想象的土地上,将古城涂上浓墨重彩吧。
那些秦汉的墓塚,大概十几座,都有了电子眼在注视着,一双双眼睛,让历史不再沉默。
我相信,历史就是一条血管,总是流淌着热血,就像“不夜”的名字,闪着血液滚涌的亮点,我就用影像学的方法透视一下它的瞬间吧。
历史,也总是等待着热爱它的人,一遍一遍地留影,这也是我们慰藉历史的很好方式。
不夜,原汁原味,就像现代史前的黑白照片,未经PK,正在期待着有史学情怀的人前来,收集整理,把它连贯的影像传播到很远。
前往不远处的天尽头观光的游人络绎不绝,无一例外地选择在“不夜”这个古驿暂时歇脚。不夜人总是热情迎接,跟他们简述不夜的历史,他们是在炫耀,也是在引起那些有兴趣的人的注意,希望他们中的某人,能够以专业的眼光挖掘不夜的辉煌历史,让不夜的影像更清晰,用沉睡的力量唤醒未来的梦想。
2023年12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