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红芋味乡土情(散文)
有情有味,我总觉得这四个字的源出在因为我们喜欢吃的红芋。红芋,在曾经的年代,就是农人生活的唯一依赖,吃着出味,想起有情,没有一种食物可以替代红芋。
一
红芋,在记忆的时空里,像颗星星,或隐或现。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红芋了,但红芋香甜软糯的滋味,依然在味蕾深处翻涌着,刍味生津。记忆,像袅袅炊烟,梦幻时空,往事又一件件鲜活起来。
我家住在小河沿,屋后有几块山地,山旮旯里小块地,种点芝麻、黄豆、小麦。大块整地插上红芋,因为粮食不够吃,红芋可当主粮。
冬天,红芋怕冷,很难过冬,首先要确保红芋种子越冬。有的在背风的山坡口挖个洞,将红芋藏进去,然后将干土封口;有的在家里挖个地窖,将红芋藏在深滘里。我母亲在柴房里,用土砖砌一个小暖池,将红芋放到池里,然后用灶堂里的草木灰一层一层地盖住,最上面盖得厚厚的,像棉被一般压实,别看小小的暖池,就如同当今的恒温箱。这时,我想起了一句名言:智慧从劳动中来,劳动,不仅意味着实际能力和技巧,而且还意味着智力的发展、意味着思维和语言的修养。劳动人民才是真正的创造了和创造着历史的英雄。
无论山洞、地窖,还是暖池,地面都必须干燥,不得有潮气。红芋选种也有讲究,要个头大、有根蒂、未掉皮的。无论哪种冬藏,故乡的庄稼人个个是好手,都能将红芋安全过冬。清明后,取出来,红芋鲜歪歪的。待春风和煦,暖阳高照时,将红芋秧到菜地里,几场春雨过后,红芋便长出藤蔓,隔天泼些尿水、洗脚水,红芋苗便疯长起来,不到三周,藤蔓长满菜畦。谷雨前,等待一场大雨,就将红芋藤逢结剪断,一截一片叶,插到松软的地里。不需要下多少肥,只需锄锄草,松松土,就可以了。一个夏天,红芋生长特快,红芋藤像一床绿色的厚被,结结实实盖满了地块。
暮秋时节,红芋成熟。红芋叶、红芋笊可做不同的菜。红芋藤从地面刮起可以直接喂牛、喂猪。大块地用牛犁,小块地用锄挖,劳力多的,尽量锄挖,牛犁容易划破红芋。红芋脑根粗壮的,且地畦培得高的,红芋就结得多,个头大,长的壮。山地红芋红皮白心,烧熟后质地还硬,吃起来,像炒熟的板栗,泡松松粉团团的。凹地或田里的红芋,黄皮红心,烧熟后,如熟透的柿子,牙齿轻咬,柔嫩滑软,口感绵密,香糯爽口,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二
红芋的吃法很多,常见的吃法是蒸煮。小时候,人多,口粮少,红芋收回家后,每天一顿蒸红芋。我七八岁的时候就会蒸。大人外出挣工分,中午,我将红芋洗净放到锅里,添一瓢水,水烧干,筷子能插进红芋里,就说明红芋熟了。
最好吃的烧法,一是大人烧火粪时,将红芋塞进正在燃烧的火粪堆里;二是将红芋埋到灶堂的火灰里;三是用黄泥揣成泥巴,裹住红芋放在明火上烤。不论哪种烧法,外焦里嫩,撕开皮,撕出带丝的糖纤维,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吃到嘴里,松、软、甘、糯将攻陷你的味蕾。似乎是童年时代尝到的最美口味。
由于红芋怕冷,入冬后就将红芋分散处理。
刨片、切丝、切丁。下雨农闲,小河沿少女俊男自由结伴,到家里帮忙刨片、切丝、切丁。做完东家走西家,不少男女借着帮忙之际,成就了不少姻缘。我家住在小河沿,干冬后,河床裸露,全是拳头、汤圆般大小的鹅卵石,红芋刨片就撒在鹅卵石上晒。切丝、切丁放到簸箕里晒。且不说切丝、切丁。红芋片在河畔风吹雨淋,鹅卵石下潮湿重,容易上霉。加之天气阴阴晴晴,红芋片霉上加霉,白色变灰褐,红芋片晒干后,挪碎干片时霉气喧天,呛得人直蒙鼻呕吐。平时就用这霉碎片放到米里一道煮。红芋饭,味道难闻,入口难咽,以致后来端上饭碗就作呕,宁愿到山上找野果吃,也不肯吃这样的饭。我问母亲,为什么要煮这样的霉饭,不怕吃出病来吗?母亲噙着泪水说:“米不够吃,这饭精吃些,家家都吃,没人生病。”这是儿时真实的经历,那种霉味一直留在记忆里。若放到现在,年轻人无人可信,甚至以为是编来的故事忆苦思甜,来教育他们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呢。
红芋的淀粉多,将新鲜红芋洗净,用网状刨子刨成糊状,然后用大黄桶(用桐油漆过的木桶)在小河沿一字排开,桶上放着“井”子架,红芋糊舀到老布(渗透性好)袋里,放到“井”架上冲洗,清澈的河水舀到袋里,然后扎紧袋口,拧、挤、捏袋子,一股如牛奶般白色液体从袋子渗出,反复操作,袋子渗出的已是清水,黄桶水也满了。红芋渣,做成粑,放在屋顶青瓦上晒干,给猪吃,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也吃。沉淀一个晚上,第二天倒出黄桶水,桶地便是一层厚厚的乳白色浆子,用布单蒙在上面,然后用干燥的草木灰放到布单上汲水,不到一个小时,淀粉脱水,就可以用铲子铲起来,放到簸箕里晒,注意,簸箕上一定要垫上干净的被单哟。淀粉晒干,挪碎成粉,颜如白雪,手感滑滑。挑一勺放到白开水里,搅动立即成乳白色胶状液体,如葛粉泡过的透明液体相似,放点白砂糖,入口香甜润滑,滑到五脏六腑,感到少有地舒坦。淀粉晒干,装到洋铁瓶里,用胶袋封口,一年不坏。
用红芋淀粉打汤,是极好的调料,胶状、透明、稠嫩、沙汤、味鲜。用红芋淀粉做圆子,是故乡的一道极品特色菜。将淀粉炒六成熟,放进冻米泡和肉丁子,用温水调和均匀,捏成圆子,放到蒸笼里清蒸。熟了可吃,香喷喷、泡松松、软绵绵的,放到锅里,用鸡汤或肉汤跳一跳,色、香、味俱全。干鸡烧圆子,红烧排骨烩圆子,加些卤汤,放点蒜泥和生姜,装到瓦罐里,文火慢炖,香飘十里,垂涎欲滴。慢炖之后,肉质细嫩,圆子泡松,入口绵延,旋间,味蕾跳起舞蹈,口腔弥漫香味。这是故乡年夜饭的一道必备菜。远客来了,吃了这样的圆子,唇齿留香,溜进永恒的记忆。
三
红芋角,是故乡过年的一道年货。很容易做,将红芋蒸熟,冷却,切成丝条,晒干,砂炒即成。香、脆、甜。大人小孩都爱吃。大人上工,兜里总要揣上几把,夏日里,树荫下,老牛在那里静静地反刍,老农在那里甜甜咀嚼,相信,你难得一见这样的乡村和谐幸福图。
红芋角还有一种做法,将红芋刨片用水煮熟,捣碎,捣成糊状,然后舀到盆里,放点芝麻,搅匀,同样用干燥草木灰将水分汲干,冷却,将盆反扣案板上,一块厚厚的圆形红芋快成型。然后,先切成长条,再切成四方薄片,晒成半干,将薄方块或切成细条、或切成菱形、或切成小方块,继续晒干,就可保存。砂炒也可,油炸也行。可味道不一样,除了香甜、酥脆外,油炸的还多了一种迷人油香。
红芋熬糖,过程不复杂。也是刨片水煮成糊状。然后将“井”架放到锅上,将红芋糊舀到布袋里,用清水舀入,再将袋口扎紧,将袋拧、挤、捏,反复操作,锅水满了,先用大火烧开,后用小火慢煎,锅里水泡翻腾,厨房笼罩在朦胧雾气里,水汽不断蒸腾,锅水不断下降,到五分之一时,水便暗红变稠,锅铲从锅里捞起,斜举半空,慢慢地,锅铲下方,淋下的液体成薄片,晶莹剔透,说明,火候到了,红芋糖便熬成了。用熟芝麻和少许碎花生米倒进红芋糖里,用文火烧,同时不断翻转调匀,半个时辰就可以装到盆里,压结,冷却,反扣倒在案板上,切成薄片,就成了高品质的花生芝麻糖了。同样用冻米泡加点桂花便可制成冻米桂花糖,用粟米加芝麻加花生,可制成粟米麻花糖。用小麦粉拌红芋糖搓成长条,切成一截一截,扭一下放到油锅里,就制成了“扭筋糖”。小孩子最喜欢“牛筋糖”了,嘣脆嘣脆的,香甜可口,回味无穷。
用红芋做成的食品太多,尤其过年做成的年货小吃,我很喜欢,红芋圆子烧鸡就更不用说了,就是70年代人口多,缺粮的时候,那霉红芋饭着实令人恐惧倒胃口。
改革开放后,故乡的劳力都挤进城市赚钱去了,村里只留下留守儿童和老人。也很少有人插红芋了。再难吃到红芋食品了,过年小吃,渐行渐远,成了永远的记忆。
前几天,朋友送来一小袋红芋,妻子如获至宝,每天切几片放进电饭煲里,吃着吃着,童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我便打开电脑写起《红芋味乡土情》。
母亲曾说,一个主妇,不会在把红芋弄出滋味,就不合格。我想,这话不仅仅在强调手艺,更在于表达那种乡土情,情所依,有红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