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家乡的味道(散文)
这世上有那么一种味道,寻常到千家万户都可酿制。可属于家的味道就那么一种,酸得适口,酸得浓郁,入了心,随了意,留在内心的深处,宠溺无比,无可替代。那是慈母在飘雪寒冬为一家人酿制的酸菜。
一
今天,有位学生家长送我一棵酸菜,刚一打开袋,那浓郁的味道霎那飘得满屋都是。
这是她腌制一个冬天的酸菜,菜帮是奶白色,叶子如娇杏般的嫩黄,软塌塌地放在我眼前。一种熟悉的酸菜味道扑鼻而来,那么的醇厚,酸味特殊而浓郁。这味道是家的味道,是母亲酿制的味道,往日家里的温馨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
东北的冬天,屋外飘着雪花,屋内的缸臼里飘出来越发浓郁的酸菜味儿。这才是东北冬天的味道,在别处,可能冬天的味道随着寒冷都消失了,而东北却神奇地留下了一种暖心的味道。我爱大东北。
酿一大缸酸菜,陪我们度过严寒的冬季。只是东北的冬生活,最富诗意。
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谁知道东北的酸菜经历多少苦寒,才有了这样浓郁的味道。白雪催开了梅花朵朵,也酿制了美味的酸菜一棵棵。
我们小时候,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农谚说“三九四九,冻破缸臼”。到了深冬,水缸里结了一层厚厚冰碴,我们喝的水一半是冰。这时候家里贮存的秋菜已经所剩无几了,幸好各家各户屋内都有一个取之不竭的菜篮子,就是虎踞在厨房内的那一大缸酸菜。小小的厨房里唯一的一件庞然大物,威武霸气,让人看了心安。一冬相守,白雪问候。冬天,居然把人温暖都如此,想想都是满心的喜欢。
室内温度越低,酸菜就越能更好贮藏。酸菜是我们东北人的佳酿,从头年的十月份到第二年五月份,一直在缸臼里存放,都不会腐烂,历久弥鲜,那味道越来越醇厚。如果说我们童年生活是大染缸,那我身上沾染的全是酸菜的味道,因为冬天每日必有一餐吃酸菜。我们呼吸的是酸菜的味儿,吃进嘴里的是酸菜的味儿。晚上,枕着酸菜的味儿进入了梦乡。
有一次感冒发烧以后,味觉全无,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晚上。清晨醒来,头依然炸裂似的疼痛。感觉身上有些冷。平时爱吃的鸡蛋羹也懒得吃。忽然嘴里尝到一股凉凉的酸酸的味道,沁人心脾,原来是姐姐把一个刚刚腌好酸菜帮塞进我嘴里。我激灵一下爬起来,酸菜的味道让我兴奋。头疼似乎也轻了一些。妈妈看我起来了,兴奋地说:“起来吃饭,嘴壮了,病就好了。”这是当年妈妈挂在嘴边一句话,她总认为能吃能喝,有点病也不要紧。酸菜治病,简直就是传说,但我经历过这个传说。
我抬眼看见姐姐回到灶台前切酸菜。把酸菜削成薄如蝉翼的薄片,像透明的水晶。旁边切了几片肥肉,也切成薄片。姐姐开始生火做汆白肉,大锅里升腾的热气,窜得满屋子都是,不长时间一道汆白肉就做好了。
挺挺就过去,我们小时候很少吃药。我感觉越吃酸菜,人越皮实。吃饭的时候,酸菜的味道伴着猪肉的香气流进嘴里,胃里,流遍全身,整个的人浸透了酸菜味道,喝一肚子热乎乎酸菜汤,出了一身汗,感冒似乎消失了。下午就又生龙活虎,吃完饭,就和小朋友们去后河上溜冰。冰上的运动带给我们无限的欢乐,感冒病毒对我们这些皮实的乡下孩子,似乎也无可奈何,折腾两天,就悄悄溜走了。
我们是吃着酸菜长大的,也是在妈妈的爱里长大的。
有时候孩子们玩出了兴致,忘记了回家吃饭。夜幕把乌黑的帘幕垂挂在孩子们头上,吻着一个个漆黑的圆圆的小脑袋。
这时候村子上空到处都是妈妈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什么有趣的名字都有,当时的人觉得名字越贫贱,人越容易健康幸福。你贫贱到泥土里去,阎王老爷也不想要你。听着朴素掉渣的名字,我就联想到每个名字家中的酸菜,放在哪,想起那些孩子吃酸菜的样子。
“狗剩!”
“小蛋!”
“老丫儿!”
“老嘎达!”
……
妈妈们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响。一声高似一声,一声紧似一声。我也能听见妈妈呼唤我的声音。她平时那么温柔,但现在声音格外高亢。
没想到,一个非常壮观的场面出现了,十几个孩子就像接到上级紧急命令,飞奔而回,各回各家,各自去找那个叫做妈妈的女人。母亲们伸出粗壮的手臂,把一个个晒得跟黑泥鳅的孩子揽在怀中,娇嗔地看着娃娃们,即使一身是土也不会受到责骂。
家家户户上空炊烟袅袅,屋子里飘出酸菜特有的香醇。整个冬天,我们都裹挟在酸菜米饭的烟火气息里,无忧无虑成长。
回忆起来,总觉得是那股酸菜味把孩子们勾回家了。这样说,妈妈会生气,不过,看着妈妈生气的样子,也好笑。
二
酸菜要陪我们度过小半年的时光,制作酸菜的材料老早就准备了。
种菜,是东北最盛大的农耕。尽管各家就那么点菜园,但打点起来,简直就是在一张纸上写书法,那么用心用情,那个功夫,就是书法家王羲之看了都要赞叹一番。
立秋之后,在刚翻过的番薯地里,我们开始种白菜。这时候,暑热已退,天气转凉,微风不燥。小白菜就开始萌发生长,在人们悉心照料下,两个半月后就能长成大白菜。收白菜必须是下霜之后,经过秋霜打过的白菜,外面叶子已经萎蔫,才能收回来,做腌制酸菜的材料。每次收菜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是伸着冻得红红的小手,跟在大人身后,抱着娃娃一般大白菜屁颠屁颠地跑,放到车里拉回家,回来继续在外面晾晒。如果不上冻,白菜一直在外面吹着凉风。即使上冻了,也不收回去,晚上摞在一起,用稻草盖住。白天打开继续在阳光底下晾晒。
白菜习惯了严寒,才能陪我们熬过严冬。
我们用晾晒好的白菜做酸菜,最低得晾晒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放进缸里腌制成酸菜。
腌制酸菜也得挑日子,得响晴的天气,没有一丝的风。
妈妈打开白菜堆,在里面精挑细选,要品相好的,心壮得大的,必然是壮得结结实实,扔到地下摔几个个子都不散架的。再去掉外面萎蔫的黄叶,露出里面新鲜的外衣,一个一个都收拾得仙灵可人,悦人眼目。然后逐个放进水盆里清洗。
清洗干净,再搬出来用了好多年粗壮的大缸,开始往里面放白菜,每放一层都用石头压实。直到把这粗壮的缸填满,都超过缸沿儿,再放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压上去。
每次腌完酸菜,伸直了腰板,用手背擦去额角汗珠,看着面前的一缸酸菜,舒心的微笑。在她眼里,这一缸酸菜就是整个冬天的菜篮子。
酸菜腌好了,家里必然杀年猪,在我看来酸菜得养在猪血里,才是它最好的归宿。用猪血烩好的酸菜油汪汪的,放进一个缸里,能吃一个冬天。酸菜喜荤,和荤油搭配不腻。猪肉粉条炖酸菜来得实在,孩子多,光够吃。猪肉酸菜都是自家产的,不过买点粉条,也不贵,滑溜溜的粉条,香香的猪肉,再加上浓郁的酸菜,百吃不厌,越吃越香,是儿时最解馋的一道菜。
过大年的时候,妈妈头几天就准备酸菜馅。于是整个房间里都是叮叮当当剁酸菜的声音。仔细听,那声音也是有节奏的。我们就整天泡在酸菜味道里,在妈妈的演奏下开始有了浓浓的年味,小孩子们穿新衣,扎粉色蝴蝶结,和大人一起忙着贴年画,剪窗花。每天不停地有亲戚过来探望,天天热热闹闹的,人人都是喜气洋洋。大年夜,礼花在天空绽放,爆竹声震天地响。外面充斥着爆竹味儿,屋里餐桌上各种佳肴的香气,都裹挟在浓浓的酸菜味道里,成为节日里特有的味道。大人们在浓郁的年味里喝得醉醺醺的,在他们眼里,辛苦一年,唯一的收获是孩子们又长了一岁。大人们在孩子堆里,就是幸福,忘记了疲惫。我们在年味里吃到平时吃不到的美味,收获了满足。而且这种幸福感成了生命中的印迹,不论身在哪里都忘不了家乡的年味。
三
酸菜在我眼里是贫寒中相依相伴的暖。和妈妈缝制的棉袄,脚上穿的棉布鞋一样。所以必然带着母亲的温度,稚拙、朴素、长情,才配得上母亲的味道。必然没有任何添加剂,纯手工酿制,经过东北漫长的严寒,孕育着芳醇。东北的冬天的好,我无法说出个子丑寅卯,只知是酸菜的味道。
我钟情于妈妈的味道,就像餐桌里的春色和暖阳。尤其节日,没有这种味道,又怎么能叫节日,节日必然是亲情相拥。只有浸泡在浓郁的酸菜味道里,我才感觉是过节了。
今天,我的家,我又找到了你的味道,那久违的亲情又一次把我深深裹紧。
家乡的味道,就是酸菜的味道。很多东西不能互换,唯家乡和酸菜可以,在东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