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苦水(小说)
1
这是个仲夏的早晨,时间还不到十点,热气已经蒸腾起来。房前屋后的树木和地里的庄稼一样,蔫头耷脑,在热浪里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一列车队拐出沙井村的村口,歪歪扭扭进入北部戈壁的沙土路上。
车队不长,也就十数辆,扬起的灰尘却如一条土龙,沸沸扬扬浩浩荡荡。车的种类五花八门,有皮卡汽车、四轮拖拉机、三轮摩托,甚至于还有两轮的幸福牌摩托,发出高低不同的轰鸣,使得原本在炎热里沉寂的戈壁顿时变成了一口烧开的滚锅,喧腾热闹起来。
“这狗日的陈三是要把老子呛死吗?”坐在一辆白色皮卡车里的吴春雷,一边“噗噗”地吐着嘴里的沙土,一边恨恨地骂着。
天太热了,热得过火的天气会让人的情绪暴躁,仿佛被车轮溅起的石头互相撞击都能着起火来。
“谁让你这个大书记不坐头一辆车?领头人就应该做排头兵,你非不听,这不现世现报就来了吧?”驾车的黄忠国叼着卷烟,不合时宜地打趣了几句。吴春雷和车外空气一样暴热的火气立马就转到他的身上来了。
“嘴闭上,好好看着路!”吴春雷收回伸向车窗外的目光,开始挼搓黄忠国。“你也是个队长人家,每年包那么多的地,挣那些个钱,你就不知道把这破车换一换?看来社员们叫你‘铁鸡’一点也没有叫错。你这破车到处钻风漏土,和四轮拖拉机有啥两样?早知道我就开自己的车了。”说着话,一把揪过黄忠国嘴里斜叼着的纸烟,对了火。又像是用木头棍棍戳玉米窝窝似的,把烟插回了黄忠国的嘴里。
“你也就是骂我行,有本事你去骂陈三啊。这真就是碰不过猪头碰羊头。”黄忠国依旧痞痞地笑着,“你敢把你家的SUV开着进山,王春梅还不把你的脸挖成烂糊糊。”如果不是在车上,听黄忠国说这话,吴春雷肯定会抬脚照他的屁股踢一下。山里的道路起伏不平,他此刻要做的是尽量保持身体平衡,不然一不小心突然地颠簸把头磕了脸划了,那可真是失了颜面的大事。在人前头走的时间久了,吴春雷把颜面看得比啥都重要。
车队继续在搓衣板似的沙土路上行进,吴春雷再没有和黄忠国继续斗嘴,而是合上眼皮考虑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看上去就像睡着。见吴春雷闭上眼睛在思考问题,黄忠国也知趣地闭上了嘴巴,认真地操控着手中紧握的方向盘。作为一个队干部、村委委员,这点最起码的眼色他还是有的。虽然他和吴春雷是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可现在吴春雷是村书记,他是二队的队长。村书记在思考工作的时候,生产队队长要保持静默,这是礼节,也是规矩。
随着车队往戈壁腹地的持续深入,车内车外的温度越发升高了。强烈的阳光透过车玻璃照在皮肤上,就像是热油泼熟的美国红辣椒抹在了皮肤上,火辣辣地疼。尽管不断地调整坐姿,可这无处散发的热浪还是狗皮膏药一样紧紧贴在身上,吴春雷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快被蒸熟了的鱼,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可前车掀起的土龙却又迫使他不得不闭上嘴巴,小心翼翼地从鼻孔里呼吸。
他多么希望这四轱辘的铁家伙生出翅膀来,立刻飞到此行的目的地成山掌。他更希望,这时候有个能像孙猴子那样的魔王,把天戳出个窟窿来,要是能下点雨,即便是把他们淋成落汤鸡,糊成泥猴都愿意。
“再不下雨,庄稼可真就熬不过这酷夏了。庄稼熬不过去,那就要出大事情!”心里念叨着时下的旱情,不过他的思绪却不知不觉转到了沙井村生产队之间同室操戈的群体事件上。
与这大热天地忍受颠簸往山里跑相比较,他更不愿意那样的事情在自己的任期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2
吴春雷头顶都快要挠秃了也没有想通,这好比上嘴唇和下嘴唇的一队和二队怎么就会干起仗来。最起码姚文元和黄忠国这两个队长应该知会自己一声啊。事情过去都快一年了,可每次想起这件事,他这个村书记心中还是会有些许的挫败感。
这场争斗来得悄无声息,事先连一丝一毫的征兆都没有。等到他带领村委一班人赶到西干渠,也就是一二队有争议的那块土地时,打斗已经结束。人群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在地头的岗坡上,若不是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涂了湿湿的泥巴,间或还有零星的拌嘴声从人群中间传出来,谁也不会相信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争斗。
社员如羊。吴春雷一行的到来并没有给散乱的人群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倒是两个队长急急忙忙小跑着迎了上去。用目光扫视全场时吴春雷发现有一队的人头枕着铁锨把躺在二队的人群中,同样,也有二队的人蹲在一队的队伍里“哧溜哧溜”抽着旱烟。“真是砖墙上咣勾子,闲求的没个正经!”看来局面并不像赶来时路上所想的那么严重,本来准备好用来安抚的好话就用不上了。吴春雷朝着已经围在身边的一组组长姚文元和二组组长黄忠国骂道:“我看你们两个也就站在炕沿上撒尿的这点出息!还把全队的人都发动起来火拼。”说话的当口,他用手狠狠地在自己的鼻子上拧了一把,清理了一下骑摩托车时被风吹下的鼻涕。左右看了看,旁边也没个树或是其他的物体让他揩一下,只好抬起一只脚来,把鼻涕抹在了鞋底上。
“这不是谁家也想多种点地嘛!”首先沉不住气的黄忠国嘟囔着,“这块地本来村上也没明确是哪个队的,再说从距离上来讲也离我们二队的地界近一些。我们种了一年,他一队的人看着眼热,非要横地里插一杠子。这帮怂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家的烟洞里冒烟,见不得叫化子端定碗。”自认为在这场冲突中占理,黄忠国的话便多了些。看来言多必失是有道理的,他最后的这句话当即就惹毛了一直没吭声的姚文元,“你个栓柱子!骂谁是怂人呢?”姚文元气得把黄忠国的小名都喊了出来,“我是怂人,你姑妈也是怂人,你四姨夫也是怂人!”听姚文元这么一说,黄忠国顿时反应了过来,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像是要把刚才吐出口的话硬生生摁回去似的。随即,腆着脸朝着姚文元不好意思地笑了。
发生村民小组之间的群体“战斗”作为村干部却事先不知情,也不能说吴春雷这个村书记工作作风官僚,未能有预见性地预防和制止村小组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一队和二队发生冲突这件事情,就算是换做和社员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杨玄老爷子也料想不到。沙井村里的这些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当年从镇番逃难过来的那十几姓人家的后人。这么些年,张家娶王家,李家嫁赵家,吴家拴姚家,胡家碰郭家……曲里拐弯都成了八竿子够得着的亲戚。姚文元之所以那样回骂黄忠国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黄忠国的三姑夫。
这时,他们几个的身边零零散散聚集了不少的社员,听到姚文元的话也是哄堂大笑。吴春雷一看这争斗不用自己费吹灰之力就算是平息了,当下也是含着笑骂道:“真是丢人不知道深浅啊!赶紧地,各自招呼本队的社员回去,别在这儿现世了。你们不丢人,我还丢人呢。”说完这话,他一边走向摩托车一边回头对那两个队长又说道,“你们两个的事情还没完,一会儿把社员遣散后,到村上来,我单独给你们准备些好的,保证够你们爷俩喝上一壶。”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心里还真没有想把这二人怎么样。农村里的群众工作就是这样,老百姓认理,把理讲清了心就平顺了。再者今天的这事既没有伤人也没有毁苗,社员们这样做无非也是想让村上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在他看来今天的这场“打斗”演戏的成分多些,擤鼻子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现象,那些或站或坐的社员虽然每个人的身上都沾了泥巴,个个像从地里钻出来的泥猴,可仔细看还是有区别的。男人身上的泥巴主要集中在裤裆附近,女人身上的泥巴主要集中在胸膛部位。他之所以没有朝着社员喊话,更没有朝着社员发火,那是因为刚才的“打斗”过程自己虽没有看到,可他确信没有谁想着要把对方的人怎么样。身上的泥巴显示在刚才的“打斗”过程中,双方的人员都采取了同队的社员集体出工时经常会采取的恶作剧方式彼此嬉戏打闹了一场。
为什么没有当场给予两个队长处置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再说,发生“骨肉相残”的事情让他隐隐地担忧,他想找大伙儿一致公认的沙井村活的最明白的人——杨玄老爷子讨点主意后再发落这两个人。
3
躺在红柳编就的摇椅上,杨玄老爷子的头随着椅子的摆动有节奏地摇晃着。《左传》中“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这段是他八十岁生日过后最爱背诵的章节,也是他饭前必须温习的功课。往后瞭一大截往前看一小步,人到了他这个年纪能想的很多,能干的却很少,所以平日平常他就喜欢把能记起来的事情都翻腾出来想一想,他把这个过程比喻成“牛倒磨”,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学会“反刍”这个词。
此刻,他已经停止回想,正在梳理颌下的胡须。只见老爷子把虎口扣在嘴上,拇指和食指顺势向下从两边脸颊滑过,银白的胡须就被捋了一次。这个动作重复十五次,也就到了吃饭的时间。至于吃什么他倒不会过于操心,他只关注谁会和自己一起吃饭。今天他希望孙子杨军能回来。杨军在镇上的水管所上班,是后辈当中唯一继承了老爷子衣钵的孙子。虽然他在离沙井村十五公里之外的金永市里买了楼房,可老爷子总喜欢他能找各种能在孙媳妇面前通过的理由到自己庄子上吃住。同是做水务工作,爷孙两凑到一起便可以天文地理说古道今聊个没完。
不过,今天他这个愿望肯定是要落空了。就在他刚从沉浸半天的回味当中清醒过来时,听到街道上有人扯着嗓子在叫:“天塌了!天塌了!”
杨玄老爷子从心底里都不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可还是立刻捣着那根龙头拐棍从屋里窜了出来。一路颠着碎步,嘴里还不住地责怪:“这些鬼日的,没见过个磨盘大的世面。我就不信这天还能说塌就塌了?”他一步三颠出了庄门,发现街道上早已像老牛拉稀般站着很多人。虽然那些人乱纷纷地就像竹竿子捅了的马蜂,可众人的手指不约而同都指向了西边。
老爷子把手搭在眉框骨上,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瞭去。“乖乖,这可了不得了!”老爷子的下巴差点没“咣”地一下脱了臼。他看到的不是天塌了,而是地站了起来。据目测,大概在红沙梁刚过的那片戈壁滩上,一道黄土墙立在天地的中间,好像有一支上万匹的驼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驱赶着直挺挺地朝着沙井村扑了过来。虽然土墙距沙井村的距离还很远,可空气中已经能够闻到土惺惺的味道。杨玄立马明白过来这是一场罕见的沙尘暴,当年在山里放骆驼他没少遭遇沙尘天气,可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今天这样势大到遮天蔽日的阵仗。
“别看了啊!赶紧躲进屋子里去啊!”不管别人听见听不见,反正他自己认为把丹田里的力量都使出来喊了一声,便转身往屋里颠去。碎步急挪,匆忙间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吐字不清地骂了一句,心中想着下次孙子回来,一定要让他把这门槛给锯掉。不过,此刻的他却顾不上为门槛纠结,像一只被狗撵急了的兔子那样朝着上房屋颠去。
终于跑进了屋,关好门窗后,躺在红柳编就的摇椅上,大口喘着粗气的杨老爷子嘴里发出了风匣抽动的声响,长长的胡须也随着狂跳不止的心脏的节奏抖起筛糠来。
4
太阳光从跃出地平线之后就白刺刺地,天热得有些反常。燥热的空气像蛇一样缠绕在人身上,却没有蛇的冰凉。吴天雷感觉顺手抓一把空气,就能像是抓了一把干了三百年的土坷垃一样将它捏成粉末。
这天早晨王春梅给吴春雷做了早饭,并且用吴春雷认为这些年来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叫他起床。
早饭是一碗荷包蛋配刚烙的饼子。结婚这些年王春梅唯一让丈夫吴春雷彻头彻尾肯定的就是厨艺了。今天的荷包蛋没有一点破损,安静地卧在细碎的葱花下面。用柴火鏊子烙的饼外壳焦黄,阻挡不了的醇厚麦香味道扑鼻而来,仅这香气和颜色搭配就已经让人食欲大开。吴春雷没有迟疑的理由,在妻子第一遍叫声过后就急急地坐在了餐桌前。
也不知道是咋想的,吴春雷刚坐下旋即又起身,并且做了一个让王春梅目瞪口呆的举动。只见他从碗橱里取出一只白色的小碗,接着又从锅台上很多的瓶瓶罐罐中找出那只装着蜂蜜的瓶子,绸缎般液体摇摆着淌出了瓶口,屋子里瞬时间就像是装满了黄金一般明亮起来。
王春梅还看到,丈夫吴春雷居然没有丝毫的舍不得,用刚烙好的饼蘸着蜂蜜把这个早晨嚼出了热烈的气氛。“这人莫不是疯了吧!”心中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丈夫的额头。吴春雷扬起眉毛瞅了一眼立在身旁的女人,并没有说话,而是端起了那碗荷包蛋“吸溜吸溜”用汤水把嘴里的饼子冲进肚子。王春梅能从丈夫瞪大的眼睛里看出不快和焦躁来,便知趣地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蹑手蹑脚坐下来吃属于自己的那份早饭。可丈夫接下来的动作还是又吓了她一跳,差点把一碗荷包蛋连汤水扣在地上。
她看见放下饭碗的丈夫居然用手指从碗里蘸起蜂蜜,摸在厚实的嘴唇上。来来回回就像是城里的女人抹口红那样。“这人莫不是疯了吧?”刚才那句敢想没敢说的话最终还是吐出了口。“你才疯了,勺婆姨,赶紧吃你的饭吧!凉了就沁住了。”吴春雷看着自家女人张皇的举动,用一句沙井人常说的不咸不淡的玩笑结束了早餐。起身,从炕上拿起那只代表他要去办理公务的手提包,说一句“我去乡上了,晌午饭吃不吃说不上!”便撩起门帘子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