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吴春雷有些走神，杨家爷孙俩也停止了说话。他们明白吴春雷今天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可这个答案却像一块囫囵咽下去的鸡腿肉，需要点时间慢慢消化才行。
　　 沉默很短暂，那是因为王春梅风风火火端着一盘东西走了进来。“杨爷，我今天炸的油饼你尝尝。”“杨军兄弟你可是有几天没来庄子上了。”“春雷你也好意思，杨兄弟来了，你不请到咱家里，反倒跑过来蹭饭。”王春梅一边如被风吹着的花朵笑着颤着，一边把手中端着的盘子放在了桌子上。明明走进房子的仅是她一个人，可感觉像是有一群人走了进来，屋子里顿时间变得满满当当。
　　 王春梅的热情似火烧断了先前的话题，吴春雷在火候恰好时摁下暂停键，告辞了杨家爷孙俩。
　　
　　 8
　　 从乡长王世贵那儿刚回到村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几个队长就乌乌泱泱涌进了办公室。给吴春雷的感觉他们一直在某个地方隐蔽着，等着自己回来。
　　 “怎么样？”哎！乡长到底是咋说的？”“有啥好消息，你倒是赶紧给大伙说说呀！”……七嘴八舌的提问使得办公室就像竹竿捅了的麻雀窝。“行啦，行啦，吵得我头都像红优瓜了，再吵都给我滚到外面树荫底下凉快去！”焖热的天气和队长们的急切让吴春雷烦躁地喝骂起来。见书记发燥，那几个队长知趣地从吴春雷身边四散开来，各自找地方坐了。
　　 不一会儿，腾腾的烟气就把办公室变成了公共澡堂。大伙儿话是不说了，可目光却一致地投在吴春雷的身上，目光里的祈盼和渴望让他不由自主舔了舔结疤的嘴唇。
　　 他心里明白，这几个队长也是被社员逼急了才这样。所以等大伙儿安静下来，他就从桌底下掏出一个真正的“红优二号”大西瓜来，说是吃完瓜后再传达乡长的指示，再商议下一步怎么干。他心里更明白，他这个书记的轿子能不能坐住，能不能坐稳，还是要靠眼前这些个抬轿的人。打完巴掌再给个甜枣，多年的基层工作给他最大的收获就是对火候的掌握。
　　 西瓜还真是清热降温的好东西，吃完瓜后好像理智又重新回到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大脑。吴春雷简明扼要把乡长王世贵的意见传达给大伙儿，出乎他意料的是当自己明确表态不能到金川峡抢水的说法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相反，几个队长更关心的是抢水不行那该怎么办的问题。大伙儿的问询态度是诚恳的，诚恳地让吴春雷的眼圈有些发红。乡长说让等着上面的办法，他清楚这话的背后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在办法出来之前，他不能有丝毫的动作。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说服这几个队长，然后让几个队长去说服各队的社员，让大伙儿能够安下心来等待上面的办法出来。
　　 舔舔嘴唇，他慷慨激昂地讲出了自认为大伙都能接受的办法——“告天”。
　　 “现在看来，能得到水的途径只有唯一条，那就是祈求上天！”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话来肯定会让队长们大吃一惊，谁料他们听了异常地平静，这让吴春雷有些意外。难道是自己的表述不恰当？还是自己的表情不到位？既然是为稳定军心在演戏，他决定演得更加逼真一些，“头疼了拜城隍庙，娃哭了贴昭告，久旱求甘霖这事情古来就有的。我这也不是讲封建迷信，更不是病急乱投医。”顿了顿，他又说道，“这不是实在没招了嘛，既然老天爷要收人，那我们只能献出满腔热血。”这话一说出口，人堆里开始发出哜哜嘈嘈的声音，很低但是吴春雷能够听得到。“呔，书记这是不是热糊涂了？”“就是，就是，这可不就是在说胡话吗？”“还献出满腔热血，他以为打日本鬼子哩啊！”“行啊，要献血可以，只要村干部带头我们就跟上呗。”听到这儿，吴春雷清清嗓子笑着说道：“瞎嘀咕啥呢？这告天当然不会用我们在座的各位的血，更不是沙井村哪位村民的。我说的是猪、羊、鸡这些祭物，只要是能下雨，哪怕是再献上头牛也行啊！你们不会是舍不得吧？反正我如今能拿出手的主意就这个，行不行，你们大伙商量着办。”
　　 “那还说啥呢！”“只要是能下雨我们二队的羊我出了。”“只要磕头磕得响磕得真，说不定老天爷就会显灵。”“我支持这个想法，社员的工作我去做。”随着各队队长七嘴八舌纷纷发言，局面朝着吴春雷想要的方向倒去，这让他刚才还忐忑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不行！这样做要是上面追下来了咋办？”从人堆里冒出的这句不同意见让他刚沉下去的心“咯噔”一下又提了起来。顺着声音定睛一看说话的正是发小、二队的队长黄忠国。当下他就骂出了口：“就你的四棱屁多！噢，抢水犯法坐牢的事你不怕，这个你怕了？好像在座的就你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把你能得拉不出屎了。”见发小朝着自己开炮，偏巧这么多人就自己一个人持反对意见，黄忠国也觉得话说的有些快有些欠考虑。不过为了面子上能过得去还是嘟囔了一句：“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嘛。这事不给上面说一下，到时候追究起来，首先背锅的还不是你书记吗？”听黄忠国这么一说，吴春雷心中觉得一热。看来关键时候还是精屁股长大的发小能为自己考虑的多一些啊。不过今天的这事没有退路，不能有丝毫的杂音和不同意见，不然自己辛辛苦苦想出来的拖延计划就彻底泡汤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给上面通气？哦，我干啥事情是不是需要先向你这个队长汇报！”他知道即便是台面上再难堪些，私下里他和黄忠国的关系是不会因为台面上的争吵出现裂纹的，他想既然今天的发小想做出头的鸡，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他吓吓其他几只猴。
　　
　　 9
　　 鸡都叫头遍了，吴春雷还是没睡着。被他翻来覆去的动静吵醒的王春梅和他打趣道：“咋得了啊？你这是哪根筋又搭错了？是不是在我这儿不滋润，心里惦记着谁家的被窝呢？”“你踏实地睡你的觉，人家心里烦着哩！再说我还没有胆子大到惹母老虎的地步，外面有个人？那除非是我觉得嫌自己命长。”这一拌嘴使得那一点点的朦胧睡意完全被冲散了，吴春雷干脆起身坐在炕沿下的凳子上抽起烟来。
　　 天不一会儿就蒙蒙地亮了，心里着急，吴春雷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往村委会走去。一路上，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各种念头：那个神秘的“明白人”究竟是谁？他挑唆一二队争斗又处于什么目的？那人真是在为子孙后代的将来着想倒也罢了，如果那人是借水为题“颠覆”现有的两委班子，那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和杨家爷孙俩的谈话深深地刺激到了他。虽然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得热，可想想这些都会让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决定以处理一二队争斗事件的由头，召开一次两委扩大会。参会人员昨天就定好了，除班子成员、各队队长会计，还包括各队有一定影响力的党员。这个参会人员名单是吴春雷斟酌再三才确定的。他想来想去沙井村能算得上人尖子的也就这些人，他希望这次会议能有助于发现那个若隐若现的“明白人”。
　　 除草、定苗这些活儿完成后，浇水的这段时间是庄稼人相对轻松的时间。人员来得很齐整，而且精神面貌也是出奇得好。传达文件、理论学习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全体人员还是精神饱满，没有一个人像以往开会那样哈欠连天或者昏昏欲睡。这是个好现象，吴春雷决定趁热打铁，把一二队争斗的事情提出来。
　　 “前面的精神和内容希望各队在社员开会的时候进行传达，接下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集体讨论一下再做决定。”村上开会没有太多的程序和仪式，书记本人就主持和掌控了节奏，“大伙儿说说，这一二队争地的事情如何处理？这两个队长如何处理？”把问题抛给参会人员后，吴春雷点上了一颗烟，等待着、观察着。
　　 “还是我先检讨吧！”眼见会场上的气氛冷了下来，黄忠国按照以往的惯例率先打破沉默。这也是多年来吴春雷和他约定成俗的习惯。“我也检讨，是我遇事考虑不周，没能安抚好社员的情绪。”见黄忠国首先表态，姚文元坐不住了，也赶紧欠着身子说话了，“这思想转变的有些快啊！都知道抢着挨板子了。”吴春雷不轻不重的一句玩笑话，引的大伙儿哄堂大笑。同时明眼人也看出来了，吴春雷并没有想着把这两个队长怎么样。
　　 下面“嗡嗡”半天也没有个明确的意见，吴春雷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摁灭烟头发话道：“你们就是桌子底下叽咕行，让你们拿个能摆在桌面上的意见，我看比给老光棍德云说个媳妇还难。这样吧！鉴于争斗虽然影响很坏，却没有造成人和物的损失，我建议给这两个队长警告处分，并且取消今年一二队评选优秀党员和工作先进的资格。大伙看看有没有不同意见！”这样的处理简直就是没有处理，皆大欢喜的事情有谁能说不同意呢？决议很快就举手通过，记录在案。
　　 “人处理完了，那我们就说说争地的这件事。是要划界还是村上收回重新分配？大伙儿讨论一下。”这才是今天会议的主题，吴春雷在把大家的思路往主题上引导的同时不忘定了一个大框框的基调。同时，他希望抛出主题后能引出杨老爷子口中的那个“明白人”来。
　　 对这件事的讨论达到了热烈甚至于可以说是激烈的程度，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这本来就是我们一队的熟成地，为啥要划界呢？”“怎么就成了一队的地？谁家的羊没在那块地上拉过粪，谁家的牛没在那块地上吃过草？”首先呛呛起来的是一二队的参会人员。紧接着其他队的人员也不甘示弱，坚决要求村上重新分配。“咋的！今天又要演一出大战两委会吗？”眼见着争吵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吴春雷这才慢腾腾出来灭火，“土地是集体的，集体的就是国家的，看把你们能的，还真以为谁想瓜分一块就能瓜分一块似的。啥叫所有权？懂不懂？”小事情讲对策，大事情讲政策，作为一个老基层领导吴春雷不能不说是深谙此道。听书记如此一说，刚才还热火朝天的会场就像被浇了一泡尿的灰烬，只剩下一股接着一股白色的烟气从人群中“腾腾”地冒出来。
　　
　　 10
　　 队长们都知道吴春雷和黄忠国的关系非同一般，见到吴春雷直接将炮口转向黄忠国，就没有人再敢开口说话。寂静像黏稠的热空气一样充斥着会议室的每处角落。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吴春雷停止了对黄忠国的开炮，接起电话。“嗯，嗯，好的，坚决完成领导交办的工作。”讲着电话，他的脸上因欣喜堆起的折子也越来越深。书记拿着电话听筒“嗯啊，哈啊”，半天也听不出个准确意思，那几个队长如一群望水的黄牛，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前凑了过来。好不容易等到吴春雷说了一句：“好的，我保证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然后“咔嚓”一声挂断电话，才又各自在起先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你倒是说呀！是哪个领导，领导又是咋安排的！”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二队队长姚文元。这几年凭借人口底数多机械化程度高的优势，二队在落实村上“守住东西、扩充南北”的土地开发政策上取得的成效最为显著，短短的几年时间二队在草湖滩和北大滩开垦出的荒地几乎等于分队时原有的土地面积。旱灾来临时二队的损失最为惨重，所以姚文元比其他队长更加着急。
　　 “这会子知道着急了啊？当初劝你们不要急功冒进，不要想着一口吃成个大胖子，谁也不听。今天大难临头才知道头疼了吧！”虽吴春雷是朝着姚文元说的这番话，可大伙都能听出来这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的。不过吴春雷并没有将责怪持续下去，而是主动地传达起了乡长王世贵的通知。“刚才谁的表态最积极啊？这不，兑现的机会来了。”为缓和气氛，他调整一下语气，将乡上同意“告天”活动的意思传达给了大家。“你们给我记住，乡上没有说过，我也没有说过搞封建迷信活动哦！你们要告诉社员，七月半的成山掌聚会是一场蒙汉之间的友好交流和沟通。散会后吕文书会通知大家需要准备的物资清单，希望各队能够积极配合认真对待。”虽然活动被遮遮掩掩，有没有效果还是个未知数，可毕竟算是有个办法了。好像真的被甘霖浇了一样，各队队长不约而同地深深咽下一口吐沫，便“轰”地散去了。
　　 只剩下一个人的办公室突然间空得就像外面那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吴春雷仰面倒在椅子上，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两边的太阳穴陷入了沉思。“其实啊，一二队的争斗表面上是为地，根子里还是为水！”“有人在为子孙后世着想，是要扩充疆域的节奏啊！春雷啊，这个人比你有眼光！”脑海里不断涌现出的杨家爷孙俩说过的话如一击又一击炸雷，震得他有些发晕。
　　 迷迷糊糊之中他的眼前浮现出为了这一口水，沙井村和周围的村子还有牧民之间的一场场争斗。沙井人并不是天生就有逞强斗勇的性格，可近年来却因为土地扩张和周边发生过好几起打斗事件，因此沙井村也被冠上了“霸四方”的恶名。作为目前沙井村的当家人吴春雷已经深深感受到这块招牌的重量和负面影响，也体味到了开会和外出办事时别人那种不信任和有些鄙视成分的目光。在所有的争斗中，轰动最大的是和内蒙古牧民的草场之战。
　　 沙井村的北部有一片戈壁滩，大到一眼望不到边。戈壁的大和腾格里沙漠的大一样，是那种野野海海得大。近百年来，柳林乡的汉民和蒙旗的牧民一直在这片戈壁上放牧。早些年高过房顶的梭梭红柳，茂密的如毯子般的白茨，羊和骆驼撒到里面都不容易找见。更别说那一见雨水就铺满地皮绿油油的沙葱，一丛挨着一丛顶着红头头的锁阳。无边无际的草场、丰富茂盛的水草使得大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和睦相处。虽然经常发现羊串圈、驼混群的事情，可从来没有发生过扣留私宰的情况。到了上水的时候，发现羊少了驼丢了，跟着踪踪去找，保管是完好无损地在别人家的群里圈里。如果对方主动些给送了过来，走失牲口的一方肯定会用一顿宰羔子肉相谢，最不济也要炸一顿锁阳油饼作为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