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堂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嘴里叼根狗尾巴草，眯缝着眼看天上的云，天很蓝，瓦蓝瓦蓝的，偌大的天上只有一朵云，那朵云雪白雪白的，像一床刚弹好的新棉絮，它慢悠悠地在天上飘，不急不徐，像一叶扁舟航行在波平浪静的大海上。那朵云的航线刚好经过黄小堂，不大工夫，那朵云就飘在他的头顶，在那里低徊片刻，又悠悠荡荡地向远处飘去，沿途蒸发，形体越来越小，棉絮扯成白纱巾，再化成一缕缕的白汽，终于溶入瓦蓝而深不可测的苍穹。
　　 一群山羊在身边不远处啃食青草，他歪过头去看，一只羊羔正在羊妈妈身边活蹦乱跳，时不时后腿直立，歪着脑袋向空中虚撞，大约是在练习顶架的本领吧；另一只羊羔则跪在羊妈妈的肚皮底下吸吮乳汁，时不时用头碰撞下垂的乳房，以便吸吮更多的乳汁；羊妈妈前面还卧着一只羊羔，那只羊羔出生不久，一边挣扎一边“咩咩”地叫，羊妈妈亲昵地舔它，“咩咩”的应和着。黄小堂能听出来，母羊这时的“咩咩”声和饥饿时的“咩咩”声完全不同，饥饿时的“咩咩”声听起来粗野，透露着乞求、急切甚至愤怒的情绪，而此时发出的“咩咩”声则温柔至极，充满着怜爱、心疼和母性。
　　 “唉，活一辈子人还不如一只羊！白活了！”黄小堂看着羊群中其乐融融的一家，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算算今年满三十二岁，男人最好的光景眼看像翻书一样哗啦哗啦地过去了，可至今还没有尝过有家的滋味，父亲说，一个人不算人，这话有道理啊，一个人不能生不能养的，干巴巴地熬日子有啥意思，这不是白活是啥哩！
　　 黄小堂是个命大的人，他是二胎，出生那年，计划生育的弦绷得正紧，据说计生干部来家抓他母亲的时候，母亲躺在地上打滚撒泼，谁动她，她就问侯谁的八辈祖宗，让人家祖宗在地下也不得安宁，碰上这样的硬茬混账女人，这帮平时如狼似虎的家伙也只好干瞪眼，因为怕出人命，没敢用强，后来母亲连夜藏到玉米地里，几个月后生下了黄小堂。
　　 生下孩子后要起名字，叫个啥好呢？母亲说：“这孩子是藏起来生的，就叫个小藏吧。”方言里“藏”与“堂”同音，后来上户口的时候，派出所户籍警听走了音，听成了黄小堂，于是户口本上就成了这个名字。
　　 几个月大的黄小堂肉呼呼胖嘟嘟，胳膊上的肉跟一截截白藕相似，母亲看了打心眼里高兴，揪住黄小堂胳膊上的肉来回摇晃，逢人便说：“瞧这一身肉，哈哈哈哈，俺家小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就等着瞧吧，是不是，是不是，小堂？”话是让别人听的，她却用额头抵住黄小堂的额头，逗的孩子嘎嘎直笑，然后再抬起头，扫一眼围观的人，那架势，骄傲地就像打了胜仗得胜回营的将军。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黄小堂在母亲的呵护下像夏天拔节的玉米似的成长起来，眼看发育成了大小伙子，嘴唇上的茸毛变黑了变多了变长了，脸上长了几个青春痘，肩膀也乍了起来，娘俩站一块，黄小堂要高出母亲一头呢。可是，孩子长得再高也是毛孩子呀，直到有一天，她在黄小堂的褥单上发现了点滴污渍才意识到孩子真的长大了。
　　 在她眼中，小堂这孩子哪都好，就一点让她犯愁，读书不行，小学的时候就稳坐班级最后一把交椅，上了初中依然如故，看来读书也是需要天分的，通过读书跳农门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了，母亲唉声叹气之余也慢慢接受了现实，这条路走不通就换条路走，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就别在学校浪费时间了，干脆退学，提前学点手艺吧。和丈夫一商量，觉得当个木匠好，谁家不翻盖房子？盖了新房就得买家具，谁家不娶媳妇嫁闺女？那就要有床有桌有柜啊，传统行业还是有前景的。
　　 还别说，就像明朝那个叫朱由校的皇帝那样，皇帝这个职业干的不咋的，木匠活却有一套，黄小堂也是这样，读书脑瓜不灵光，做木匠活挺伶俐，父母把他送到当地一个木制厂里当学徒工，学了三年之后他就拉出来单干了，烤板、刨花、凿卯、打磨、拉花、喷漆……床头柜、化妆台、桌凳、穿衣镜，他样样拿得下来，打出的家具结实耐用还美观，许多家具店都愿意为他代销。从那以后，黄小堂打的家具就变成一张张钞票，钞票再变成一块块红砖、一条条钢筋和一袋袋水泥，几年的光景，他家就起了五间抱厦正房和两侧的东西厢房，一座宅院盖的铁桶一般。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房子盖好，黄小堂也二十来岁，男大当婚，现在就差一个出入厅堂的新媳妇了，这时候他父母惊奇地发现并没有媒人上门给黄小堂说亲事，没有人像过去那样稀罕男方那几间抱厦房，因为城镇化的浪潮开始了，像黄小堂这样贴着农民标签的人，代表着竞争力不足，在姑娘们的眼中就相当于股市中的垃圾股，是不能轻易购入的。
　　 像月亮对大海的潮吸力一样，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的大都市对女人有着魔幻般的磁吸力，她们向往城市生活，就像向日葵向往太阳一样。穿着紧身牛仔，高跟鞋“嗒，嗒，嗒”富有节奏地敲击平整的马路，夜店里旋转的舞灯，迷离梦幻的灯光……想想都让人着迷！上过大学的姑娘，见识了城市的繁华，坚决不再回农村；上不了大学的姑娘也不甘心与农村的草木同休，她们到城市里的饭店超市打工，遇上合适的男孩，一座鹊桥就从农村搭到了城市，对于她们来说，农村和城市之间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
　　 物以稀为贵，在婚姻市场上也是如此，随着大部分女性流入城市，留守农村的姑娘便身价倍增，“城市有房，家中有车”成了谈婚论嫁的先决条件，如果这两点都没有，彩礼就开始翻着跟头向上涨，从“万紫千红一片绿”（指一万张五块的，一千张一百的，一堆五十的钞票）到“三斤”（不是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而是三斤一百元的人民币），直到彩礼钱足够楼房首付为止，准岳母们都认准钢筋水泥森林里那间鸽子笼般的单元楼是女儿跻身城市的门票。
　　 所以，黄小堂家虽然盖了新房，但仍归类到无房无车族。
　　 意识到城市里的房产对儿子婚事的巨大影响，黄小堂的父母开始有意无意的在人前宣扬，他们计划在市区买房喽，只要有人给说亲事，女方要省城的房就在省城买，要沧州的房就在沧州买，可这样光响雷不下雨的画饼行为显然不能让人动心。村里人都说，这两口子光耍嘴皮子了，有实力你可先买啊，谁家有粉不擦脸上擦屁股上？这话传到黄小堂父母的耳朵里，两口子一合计，要不先买一辆私家车吧，房和车先有一样再说，让外人尤其媒人也看看咱还是有家底的。
　　 轿车很快买来了，可是干农活用不着开车，黄小堂做木匠活的厂子就在村东，挨着去沧州的公路，从家里到厂子一拃长，也不用开车，于是车到家的第一天起，就放到大门洞里盖上帆布蒙头大睡。有一天，一个村民路过看到，提醒黄小堂：“小堂，你这样不行啊，车要经常开才行，老放着就坏了。”黄小堂听了人家的建议，小心翼翼地把车从大门洞里倒出来，拉上父亲，跟蜗牛似在大街上溜了一圈，准备开回门洞让它继续睡觉，但因为很少开车，不熟练，往门洞里转弯时候拐的太死，“哐当”一声，车鼻子撞上墙角，砖块碎了一地。父亲连忙说：“别动别动，咱不是买了保险吗？快打电话让进华过来拍照。”做保险的人都很敬业，接到电话，进华很快就骑着电车赶过来了，拍照取证完毕说：“好了好了，可以开啦。”然后跨上电车就走了。
　　 黄小堂重新启动车子，不料慌乱中忘了摘档，脚底板刚撒开离合器，车就蹿了出去，又顶上墙角，“嗡”的一声轰鸣，熄火了。这次比上次厉害，一块半截砖飞过来，直直地拍到前挡风玻璃上，玻璃崩出一条纹路，像冬天开裂的冰面，父亲又叫道：“别动别动，进华还没走远，快打电话把他喊回来。”就这样，用来诓媳妇的新车，经爷俩的一番操作，分秒之间变成了残次品。
　　 逢年过节，黄小堂的母亲就提溜十斤八斤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牛羊肉送给一个叫梅花的媒人，她一进梅花家门，梅花就瞥见那一嘟噜红肉，眉开眼笑地迎上来，一边说着拒绝的客气话，一边接到手里，于是俩娘们拉个马扎板凳坐下来，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呱起来，不大工夫，话题自然就转到黄小堂亲事这里，梅花就打个咳声说：“有合适的我肯定先紧着给孩子张罗，唉，他婶子，你是不知道哩，现在村里的女娃是越来越少，都找不到，我们说媒的都快失业了，你回想一下，去年冬天咱村里有几户人家娶媳妇？就一户！那男娃还是大学生，在市里买了二室一厅的房子，除非这样的，娶媳妇可遭难哩。”
　　 “谁说不是哩，小堂这孩子念书不努力，当时要用心念书，好歹上个大学还好说点，现在落到农村，说实话，谁看得起来！不过话儿说回来，人分三六九等，没混好的人也不能都打光棍不是？咱孩子水平低，要求也不高，没好的就找赖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的女娃，人家会跟咱过？”
　　 梅花点点头：“可不，男人和女人都要相互配得上才行，不过咱家小堂这孩子也不错，也不能找太差的。”梅花身子往前探探，放低声音说：“他婶子，你猜猜现在咱村三十多岁的单身汉有多少？那天晚上我掰着指头数，光村东头就十来个呢，村西头咱不熟悉，差不多也有十来个吧。”
　　 “是哩是哩，前些年人们都想要男娃，国家又不让多生，是女娃的，大部分做了流产手术，结果弄的男多女少，再加上这几年时兴去城市安家，人家女娃在外面混几年，挣钱不挣钱的，找个城里有房子的男人嫁了，男的可不一样，去城市打工，如果没本事挣大钱，买不起房，混来混去还得回农村，到了村里狼多肉少的，可不就不好办呗，唉！”说罢，黄小堂母亲叹了口气，梅花也陪着她叹气，只是不知她这叹的这口气里，是替黄小堂母亲焦虑的成分多，还是感慨自己保媒拉掮的事业即将终结的成分多。
　　 雪上加霜，黄小堂的婚事还没有着落，村东那个家具作坊却倒闭了。
　　 现在的市场上的家具材质高档，花样翻新，品牌家具占领了半壁江山，如曲美、双叶、全友家私、红苹果等等，这个销路面向农村的家具作坊既没资金做大，又开拓不了新市场，再加上农村人现在不盖房，都跑城里买房了，所以家具就没有销路，不消几年，便在竞争浪潮中关门大吉，家具作坊倒闭后，黄小堂无事可做，只得宅在家里。
　　 自从宙斯用一根头发丝把人劈成两半之后，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遗失的另一半，可至今黄小堂也没有找到遗失的另一半，没了工作，没有另一半，日子像没有加盐的饭菜，没滋没味难以下咽，他无时无刻不在体验孤独，白天还好，最难熬的是夜晚，入夜之后，月明风清，花影移墙，身边没有可以说说知心话的人，求偶不得的孤独就像潜伏已久的幽灵悄悄附体了，那是一种绝望入心的孤独，他觉得自己已经躺进了棺材，像鱼儿一样活蹦乱跳的思想和话语都闷死在里面，无处释放。
　　 媒人梅花一直也没有上门来给黄小堂说亲事，不是她不上心，确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农村的适婚女子，要么已经结婚，要么进了城，她上哪给黄小堂找合适的姑娘呢？有一天在街里，梅花邂逅了黄小堂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他婶子，实在是不好找，踅摸不着啊，我看你让小堂出去打工吧，农村女娃太少了，都跑城市里啦，小堂出去打工，没准会碰上自己可心的女娃呢，现在的年轻人不用媒人，同学介绍，同事介绍，要么就自己搞，你看看，我今年一桩亲事也没介绍成，彻底失业啦。”
　　 母亲回来跟父亲学说梅花的话，黄小堂在里屋听到了，其实他也不想在家里呆着，觉得再这样下去非憋死不可。娶不上媳妇，自己脸面上过不去，村里人也看笑话，背后能不嚼舌头根子？哎，树挪死，人挪活，眼见囚在农村是死路一条，不如出去闯一闯，大不了浪迹天涯，一辈子不回来！打定主意后的一天早上，天色麻麻亮，他背着行李，独自一人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从那天起，村里再也没有见过黄小堂，直到三年以后他和一个姑娘同时出现在村口。
　　 原来黄小堂去了长沙，应聘到一个很大的木制厂，在那里干起了老本行。干了一年多之后，厂里多数的活计他都能做了，但这个木制厂采用的是新工艺，和以前黄小堂干的传统手艺不一样，所以还是有些手生，每天都要加一会儿班才能完成当天的任务，再说他背井离乡，回到出租屋也是他一个人，无聊，还不如在厂子里摸索点活干呢。
　　 这天，别人都下班走了，他还在计算木料的用法，忽然办公室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他赶忙扔下木料跑过去看，原来是那个叫章子宸的女会计，到月底她们会计要结账，一般也需要加班，所以就没走。此时，她正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呻吟着，黄小堂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喔哟，下午肚子就疼，现在突然疼的厉害了，喔哟，要疼死了！”章子宸脸色苍白，面孔扭曲，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看来疼得黄非常厉害。
　　 “那我送你去医院吧。”黄小堂说，他赶紧跑出工厂大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又跑回来搀扶章子宸上车，可是章子宸痛的根本不能走路，他只好把她横抱到车上，一路向医院飞驰而去。
　　 到了医院急诊科，又是B超，又是CT，又是验血，折腾了半宿，最后诊断是坏疽性阑尾炎，需要转到外科急症手术，医生说，最好今晚手术，如果耽搁的话，有可能形成弥漫性腹膜炎，然后就是感染性休克，最终会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