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见闻】笑比哭好(小说)
起初何建琴学娘的模样,怎么也睡不着。娘说:“那是你小孩儿精神气好,还没累着,等你累了困了,你再试试。”后来,何建琴的双腿真走得又累又困了,她也学娘的模样,找一棵树一把抱住,果真睡得又香又甜。
进了城,娘脚不着地的忙。早上、中午、下午,上下学的三个时段,她蹲在在学校门口卖辣椒饼、藕片、麻辣粉丝。学校关门上课了,上午她在批发大市场进货、送货,下午在景区门口售卖,晚上在夜市摆摊。周末的时候,她清晨6点就在体育馆广场上支起木架车摊子,点着蜂窝煤炉子,卖汤粉、饺子、馄饨。何建琴看着娘藏在身下的木匣子里,大大小小的钞票,找进找出,总是塞得满满的。
四
娘从来不告诉孩子们她有多少钱,她的存折藏得好好的,没有人找得到。儿女结婚,每一个她都拿出一笔成家费,风风光光办好孩子的婚礼,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孙子、孙女读大学,每一个都没少给一个厚厚的大红包。爹做七十大寿时,娘直接拿出几万块钱,安排子女们牵头,举办了一场十分热闹的寿筵。
娘一辈子都没闲过,直到她做不动生意了,她安安静静回到了老家。娘做回了村里人,是一个精明无比的村里人,谁也骗不走她的一分钱。她不打麻将不打牌,不参与投资与理财,钱只安安稳稳存在银行里。爹和娘的大小事情,娘从来不唤子女来买单。娘想去哪,就花钱去哪。钱是娘自己挣的,想怎么花都由娘说了算。
娘在城里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来没想过要把户口迁到城里去。有一年,娘听说村里要卖地建机场,她第一个从城里赶回了家,带着全村人找政府申诉,不同意离开祖祖辈辈安身立命的村庄。
娘站在队伍前面跟政府领导说道:“农民没了地,就等于没有了根。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你们有什么权力赶我们走?你们要是不讲理,就先要了我这条老命再说。”娘真的带着一村的人,躺在地里绝食。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丈夫一辈子视这块田为生命,她得豁出命去,为他护住这块珍贵的稻田。
镇政府没有跟村民耍蛮弄权,拆迁一事搁置了好一段时间,政府工作人员每天上门,一家一家做工作。但凡村民有家里在政府工作的,政府都把人抽调出来停工,让他们回家给自己的家人做工作。娘的侄子镇政府农业股负责人况海也被叫回来,停工上门做娘的工作。
“二姑,您得配合我的工作,您啥时同意拆迁,我啥时才能回去上班。”况海知道姑姑打小就最疼爱自己,他搬个小凳坐在姑姑身边,软软地劝。
“你个没良心的,让姑父的地给别人拿走的事,你也能同意?”
“二姑,拆迁政策给农民的好处可多了,等这片建机场了,就在机场边上东面那片,给你们建楼房,按户口本,每个户头都能分一套大面积的楼房,每户还有不少拆迁补偿款,你和我姑父,我建军哥、建云哥,三家三个户口,就是三套房呢。机场建好了,周边规划都会按城市标准建设,咱不但生活环境好了,房子升值也很快呢,多好啊。”
“我现在住的房多接地气,前有塘,后有田,吃菜吃粮不用花钱。搬楼房去,我们喝西北去?”
“二姑,政府这次拆迁,会对村里的年轻人提供周边企业的就业岗位,安排村民的工作,让年轻人不种田后,能有稳定的收入。”
“二姑,政府把机场建在咱们镇里,是我们镇里的福份,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享福很多年。政府给村里的集体用地留了收入,每年村民有分红,新建的拆迁安置房,还配套建了很多商业店面,作为村集体日后创收创利的固定资产,比种田获得的收入多出不少呢。”
况二妮笑了:“就你嘴甜,就算我能答应你也没用,村里不同意的人多着呢。”
况海拉着姑姑的手,调皮地说道:“只要我二姑答应了的事,别的老乡没有不答应的。我就是负责镇农业口子的干部,我还能不对农民、农田负责?一个机场的建设是百年大计,在咱这建,是利国利民利农的好事情,咱必须得支持!”
况海脑子灵光,果然猜得没错,牵头闹事的二姑松了口,别的村民也都不闹了。况二妮住上新楼房后,发现村里人的日子更好过了,机场建好后,汽车站、地铁都进来了,人流、商铺如雨后春笋般,到处都是。
“如果我再年轻10年,我在家门口就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况海每次打趣逗况二妮“还去告状吗?”,况二妮都会不好意思地用这话岔开。
搬入拆迁还建房后,何建军和何建云都把房选在与爹娘一个单元,楼上楼下,两兄弟把爹娘照应得很好。后来,因为何建云承包了一个学校的食堂,离村很远,他赚了钱在城里买了商品房,和儿子住的小区离得不远,回来的时间就少多了。
想到这,何建琴对娘说道:“我们都听娘的,钱由大哥保管,我负责记帐,二哥负责与医院沟通和通知大哥付账。”
她看见娘笑着说:“这就对了,大家分头把事办好,我这该怎样做手术,都听医生的。”
五
何建军三兄妹坐在娘身边,不敢轻易拿主意,这可是要锯掉九十多岁老娘的一条腿呢。何浩一直催父亲、大伯、姑姑尽快同意手术,但他也不忍心多说,在感情上他同样受不了奶奶被锯去一条腿,虽然他是一名医生,面对自己的家人,有时医生也会像普通人一样,被感情占据了理智的上风。
情况比想像要坏得多,每过一天,老人左腿出现的紫色就由脚踝向上漫延一段,才拖了两、三天,脚趾部分已呈现干枯、黑紫、坏死状况。
李琳琳给奶奶用人参炖了肉饼汤,她喂病床上的奶奶吃。奶奶胃口还好,能吃肉喝汤。她的余光看到母亲和伯伯们,盯着奶奶坏死的脚趾和脚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别等了,你们通知医生做手术吧。”奶奶终于坚定地开口了。
手术做完后,奶奶的左腿真的就没有了。她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每天换药、挂吊针,等着截肢处创伤面炎症的消褪。何建琴和李琳琳哭得泪雨滂沱,何家二代四个汉子,个个抹了半天的眼泪。李琳琳就是没看见,奶奶自己流过一滴泪。
“手术做完了,我的病根也割掉了,没想到,老了老了,我竟然变成一个飞天拐子了。”奶奶笑着逗大家,只有何涛破涕笑了,被何建云狠狠瞪了一眼。
“你不要凶我的涛涛,人老了,身体能不能全乎,由不得自己。我都能想得开,你们还想不开?”奶奶批评何建云道。
何建云红着双眼看着娘,心想这老太太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他想起爹走时,娘也没有哭天喊地。
何建云爹临去世的前二年,帕金森症状越来越严重,快70岁的他,丝毫记不清眼前的事,总是一遍遍想起娘年轻时,起早摸黑要出门去。他一想起来,就很生气,冲到况二妮的身边要打她:“你又想去找别的男人?你敢出这个门,我就打断你的腿!”有时,况二妮哄慢了何少琼,就真的被何少琼不知轻重的手,打得很重很狠。
况二妮没有把脑子糊涂的丈夫丢给儿女,她出钱请了一个男护工贴身照顾丈夫,自己花钱租了一套旁边的房子,白天她指挥护工给何少琼洗澡,陪他出门晒太阳,阻挡他犯混时动手打人,何建军两兄弟经常过来帮忙。她自己负责给丈夫做饭,她每天除了晚上睡觉,就在丈夫眼前晃,省得他看不到自己,妄想病发作得更厉害。她不让两个儿子们陪夜,她会时不时关注护工的陪夜情况。
在这二年里,况二妮身体消瘦了很多,但笑容从来没有从她脸上消失。何少琼去世时,她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为他擦洗更衣。何少琼弥留之际,口里一直叫着“二妮”,他却不再认识守在身边的妻子。
看着丈夫被病魔折磨得不成形的模样,况二妮为合上眼睛安详离去的爱人感到高兴,她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咱俩的合墓我早就买好了,你安心先去,就在那乖乖等着我,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何建云和兄长、妹妹守在爹的身边,他看见娘一丝不苟地为父亲身后事忙着,始终没有流眼泪。
在何家人的心里,娘是一个神奇的女子,她做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扭扭捏捏。她像一个汉子一样,一辈子少有抹泪的时候,哪怕发生天大的事,她也一样不弹泪。
娘做完截肢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好,三个儿女排了班,每月轮流住在母亲家,大家都相信,娘一定会长命百岁。半年后,在娘的坚持下,娘花钱请了一个阿姨住家照顾自己,她让三个儿女回家恢复正常的生活。
没想到锯掉一条腿,没有让娘倒下,接下来的三年疫情,让娘的身体每况愈下。
2023年的冬天,大家都担心娘会熬不过去,她常常感觉胸闷气喘,并且决定不再去医院看医生。“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比你们的爹多活了二十多年,老天眷顾,已经多赚了很多。以后是多一天,还是少一天,我都不在意了。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没有躺在医院的必要了。”娘说这话时,脸上依旧是笑着的。
让何家三兄妹高兴的是,到了岁末,娘的精神头变得越来越好,大家心中重新燃起了,娘能长命百岁的希望。
李琳琳曾好奇地问过姥姥:“姥,我咋没遗传到您呢?我一遇事,咋就先哭上一鼻子再说呢。您为啥就能不让自己哭,啥事都能笑着面对呢?”
她记得姥姥回答道:“人生下来一个个的,都是哭着来的,老天对大家很公平,让每个人在世上经历了想经历的一切。哭着来,不是我能决定的,笑着走,是我可以自己作主的。我这一辈子过得很知足,很自由,很满意,我是从心里笑出来的。”
李琳琳回头看向姥姥,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姥姥正眯着双眼,脸上漾着笑意,老花镜滑到了鼻翼。她坐在轮椅上,浅浅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