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小城国槐(散文)
七月的街道,蝉鸣惊落了密密匝匝的槐蕊,悄无声息地撒下一地鹅黄。娟子从槐荫下走迎面走来,短发,小西服,双手插裤兜,胳肢窝里夹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她干什么去?不是在奔赴会场的路上,就是刚从会场出来。谁让人家那么能干,是我们这个六线城市的部门领导呢。老同学,依旧“飒”。
时光回到三十多年前,初秋上初中,我在一班,娟子在隔壁教室二班。那时的她,假小子发型,个头不高,一身粉色家做小西装,脚蹬时髦的黑色板鞋。时常双手插裤兜,和一帮女生不时从我班教室门口呼啸而过。
她是女王,她是女生堆里的陈胜王,她振臂一呼,不敢说天下云集响应,绝对一呼百应。她担任二班的数学科代表,课间抱一摞作业本,都有两三个小姐妹前呼后拥着。有人抢着为她分担劳动,或者做她的左肩右膀,似乎抱作业本还会遇到劫匪。放学回家,总有五六个女同学在教室门口,一边伸长了脖子盼着娟子早点下课,一边小声嘀嘀咕咕骂着该死的费事老李是“唐老鸭”(老压堂),迫不及待而又耐心无比地等她下课。回家的路,似乎因为有她的陪伴而缩短了一大截。即使上厕所,也总有人不约而同地候着她,跟着她。男生们见此总是撇撇嘴,对小女生的这番神操作,表现出极大的不屑一顾,难道上厕所人多了,拉屎就变香了?幼稚。其实,他们谁又不羡慕娟子人缘好。
娟子在双职工家庭长大,就像县街道两侧的国槐,朴素挺拔,身上那种无法用语言诉说的自信和阳光,让我们从农村来的羞怯小女生们艳羡不已。
她很大气,她家菜园子架上的黄瓜,她摘了提溜提到学校,送给宿舍的女孩子当菜吃,“太多了,吃不完,根本吃不完,我妈让我想摘多少摘多少。”其实,我班刘丽说,家属院的阿姨看见提着菜篮子买黄瓜的娟子妈,很疑惑,你们家不是点了许多窝黄瓜吗?
学校要开运动会了,长驴脸的班主任上嘴唇一挨下嘴唇,王八的屁股——规定(龟腚)就出台了:男生一身蓝白道道运动线衣,女生一身白道道红运动衣。这可愁坏土官村的燕子,她买不起,借不到,又担心势利眼的班主任当众批评,只有默默流泪。哪个十一二岁的女生不爱面子呢?娟子得知此事,胸膛一拍:“碎碎个事,包在我身上”。她去阿姨家借,对方虽然担心农村娃身上的虱子跑到衣服上,但也慷慨相助。
那时候住宿的学生都是背馍上学,来学校都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可是,免不了有人上体育课磨破衣服了,有人裤子线缝开了,都是她一路小跑回家拿衣服,江湖救急。
我们一班的女生,都羡慕二班出了个女侠。
青春散场,各奔东西。韶华易逝,再见已是中年,五六个女同学相逢于一场会议的间隙。说家庭,唠父母,聊孩子,得知娟子的公婆都是农民,心里颇感震惊。毕竟双方父母有退休金,子女的负担就会减轻许多。她却朗声大笑:“当年我们家老张说了,那小伙子人不错。至于家在农村那就不是事,咱祖宗往上刨三代,谁家老根不是农民?泥腿子才拔出来几天,就忘了本啦?”老张是她父亲,当过兵,却不独断,她家民主气氛浓郁,老同学成年之后对外一直这样称呼父亲“老张”。
鞋子合适与否,只有脚知道,老同学琴瑟和谐,家庭美满幸福。我们这一代人,响应计划生育政策,大多只生了一个孩子。她的女儿高考结束后,报考了医科大学,我对她们母女的选择持不同意见。学医时间漫长,而且和老师一样,终生学习,一辈子都活得辛苦。她却说:“我女子的选择好着呢,这个社会啥时候都缺不了医生。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人才活得踏实。”老同学,实在人,和街道的国槐风格一致。
那天去她单位办事,顺路在她办公室聊一会。一杯茶未下肚,娟子已经有三四个事情处理过手。猝然间,有老妪破门而入,头发花白,模样像极了祥林嫂。双手大腿上一拍,开始哭诉:“张局长,腊月了,年过不了啦。你给我弄些救济款,你楼底下那些年轻娃,不理实我么。政府不管我,我没活路啦……”我定睛一看,妈呀,这不是闻名“癞皮狗”马疯子吗?她老人家一辈子,就靠一哭二闹三上吊发家致富,获“益”匪浅。“喝水,喝水,你甭哭。”她端了水,递给对方。然后不紧不慢开始说,前年元旦送温暖给她送了什么,去年秋雨成灾拨了修缮房屋的钱若干,今年春季前任局长清明春播的时候,联系厂家送给老马多少化肥……“有这事吗?”娟子点点头:“你家盖了十间房子,出租六间,收入若干。你再这样没完没了的要,根据政策,我连同前面国家给的,全部依法收回。当然,你上了年纪了,也不容易,我给婆婆买的新棉衣,你不嫌弃了穿去。”老马接过衣服,忙不迭地说:“这女子心眼好!”然后走脚底抹油——溜啦。
我和娟子,相视一笑。
没办法,打蛇打七寸,娟子对下面情况太了解了。
娟子工作不断地调整,从乡镇到机关,职务在升,担子越来越重。她每日都早起步行三公里,精神抖擞去上班。只不过,周末进城的次数少了,老公公患病到离世,三年间折腾得他们两口子够呛。这两年的节假日,朋友圈显示她大部分时间在老家,照片中的她不是在地里弯腰扳玉米杈,就是盛夏跟着收割机去收麦,戴着草帽晒麦颗粒,秋季时不时掰玉米摘辣椒,偶尔有宁静中带着寂寞的乡村风景照。大家劝她把地包出去算了,周末也歇一歇。“婆婆不愿意离开住了一辈子的老屋,更不允许把土地交给别人耕种。人老了,只能顺着她性子。孝顺孝顺,顺为先嘛。”娟子说得风轻云淡。我看着她,满满的心疼,满满的敬佩。
此刻她从高大的槐树下走来,我的耳畔响起了莫文蔚的《这世界那么多人》:“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时光飞逝,少年的她和此刻年仅五十的她模样交错,重叠。我打量着街道两旁熟悉的槐树,这些树是1976年栽种,几乎与我们同岁,虽然历经无数次修剪,却愈来愈茂盛,成为了小城一道平凡而美丽的风景。我知道,这些槐树不仅枝叶在努力地向上伸展,吸收着阳光雨露,它还在你我看不见的地底下,将根扎得很深很深。
高大的槐树,娟子的身影,渐渐融为一体,成为一帧美丽的照片,定格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