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根喊了一辆三轮车直奔城建局。踩三轮车的师傅一路上跟他说话，他也没心思搭理。到了城建局，他电梯也不坐，“蹬蹬蹬”一口气直接爬到了四楼。杨正才恰好在办公室，他见钱宝根进来，刚说声“宝根”，就一下子怔在那里了。只见钱宝根虎着脸什么话也不说，拿出那口锅就在办公室耍了起来……临了，那口锅脱手飞向了杨正才。杨正才到底是当过兵的，虽然人胖，但反应并不慢，一闪躲过了，那口锅“哐当”一下倒扣在办公桌上。钱宝根疯啦，今天是来玩命啊！杨正才惊呆在那儿说不出话。
　　 钱宝根仍然什么也没说，提着那口锅“蹬蹬蹬”又下楼去了。钱宝根想，杨正才久经沙场，是个明白人，一切无需说多少，如果他和小慧子是清白的，就当又看了一场表演；如果他和小慧子间不清白，这就是一个警告，你看着办！
　　
　　 9
　　 钱宝根没有回店，也没有到他的锅业协会办公室，而是直接坐了车回陈圩拐。这个时候，他开始想家了，想陈圩拐了，想老父亲、想儿子了！离开陈圩拐这几年他就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是来去匆匆，难得停留一两个时辰。这次回来虽然不是匆匆忙忙的，但他的心情却是很失落的，外表看起来甚至有点垂头丧气，就像被寒霜打过的庄稼没有生气。
　　 陈圩拐跟几年前相比显得冷清多了。主要是农村大量劳动力外出打工挣钱了，还有不少人家到镇里和县城买房了。人少了，自然热闹不起来，生意也不再好做。除了周大头在湖边建的水产中转站依然兴旺外，20几间店面有的关了，有的在维持，有的就成了住家。“钱氏锅行”属于维持加住家的一类。钱宝根儿子到镇里上初中了，钱疤子和陈寡妇就守着店，有生意就做，没生意就晒晒太阳。
　　 钱疤子看到儿子回来有点奇怪，说：“昨天小慧子一个人回家，早上刚走，今天你怎么又一个人回来啦？”钱宝根这才知道昨晚小慧子回陈圩拐了，怪不得那个瓦罐那么眼熟，原来是从家里带去的。是不是自己有点发神经想歪了？但明明看到她上了杨正才的车呀，难道是杨正才送她回来的？钱宝根并不想让老头子看出什么来，笑着跟父亲说：“昨天我有点事，小慧子就先回来了。今天我回来看看你们，也下来透透气，在城里闷太久了。”
　　 听说钱宝根回来了，附近门店跑了几个人过来玩。人们的言谈中透露出的依然是对钱宝根的尊重和羡慕，认为他不仅把生意做大了，还当上了会长，实在是陈圩拐的骄傲。钱宝根虽没有谦虚，但也没有如先前一样自夸，只是说，三百六十行，大家都是混饭吃，今后大家都会有机会发财。
　　 正聊着，有人提着一口锅过来了，说是要补锅。钱宝根一看来人，原来是他一个堂房叔子，再拿起那口锅一看，已经补过一处了，现在又有了一个沙眼。他说：“三爷，还是不要补了，换口新的吧。”三爷说：“还是补一下吧。这口锅用三四年了，熟了，不吸油，不生锈。”现在生活条件逐渐好了，谁家换口新锅换不起？可是一些老班辈的人就是舍不得。钱宝根只好说：“行，三爷，我给你补。”但他已经有好几年不给人补锅了，那个几辈子依靠吃饭的手艺早就因为世事变迁被他给丢到一旁去了。只是他的父亲钱疤子有时还偶尔给人家补补铁锅、钢筋锅、搪瓷面盆之类的容器，所以那套补锅的家伙一直没丢。钱宝根从老爷柜下搬出工具箱，他的手艺并没有生疏，不一会儿就把三爷的那口锅补好了。三爷舀了一瓢水倒到锅里试试，一丝水也没渗，感到很满意，说:“不错，没丢老本。”
　　 这时就有人说道：“宝根，锅还玩吗？给我们来一个。”钱宝根有些犹豫，毕竟一夜没睡好觉，但几个人正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使他不好推托。他打起精神，说了声：“好嘞！”也不取道具锅，就便操起刚补好的那口铁锅耍了起来。锅先在手上旋着，接着从手上旋转到脚上，转着转着头就有些晕乎，恍惚间看到了小慧子，小慧子用手指着他：“钱宝根，你是个骗子！”钱宝根一惊，右脚一抬，想把铁锅抛到手上接住，可铁锅半路从空中斜斜地落下来，直接向大腿铲了过去……
　　 自从会玩锅以来钱宝根还没有失过手，这一次却吃了个大苦。如果是那口道具锅，锅口是光滑的，砸到腿上也无妨；可三爷的这口锅，锅口却极快，一下就把他右大腿豁开一个大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在场的人都吓坏了，赶紧拿块布把伤口捆扎起来，又以极快的速度把他送到了县人医。清理创口，缝合，挂水消炎。医生说，幸亏没伤到大动脉，不然够呛。
　　 小慧子当时接到电话腿都软了，她不晓得宝根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到医院一看才略松了一口气。要住几天院，小慧子关了店，在医院服侍。钱宝根躺在病床上挂水，开始伤口疼，疼得有点六神无主，怕影响隔壁床又不好大声“哼哼”，只是时不时把眉头皱起来。小慧子在旁边陪着他，晓得他疼却帮不了忙，就有时用话打打叉，或者剥瓣橘子放他嘴里。后来疼逐渐减轻了，人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水挂完了。小慧子见钱宝根睡得蛮沉的，估计一时半会不会醒，就起身走出病房，准备到外面走走。医院旁边是一个不大的公园，有亭子，有长廊，有小湖。这里和医院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一走进来，新鲜的空气和桃红柳绿的景致便让她感到十分舒服。她在湖边的椅子上坐下，拿出杨正才送她的那部摩托罗拉手机。她已经为这部手机纠结了好几天了。说实话，她虽喜欢但又不想收，收下来不清不白算哪门子事呢？她想把手机还给他，趁宝根还没看到。
　　 于是她拨通了杨正才的手机，可是响了二十几秒后被对方摁掉了，没有接。小慧子想，大概他在开会或者跟人谈事吧。过了几分钟再打，这回刚响就被摁掉了。如此好几次，最后再打却关机了，打不通了。他这分明是不想接我电话啊！小慧子真有点恼火。
　　 其实小慧子已经知道钱宝根到杨正才办公室闹的事了。当时还是杨正才打电话告诉她的。现在看来，钱宝根的闹起作用了，杨正才开始躲避自己了。没想到一个曾经带兵冲锋打仗的人居然以这种方式逃避，让她很失望。自己跟他还没有发生什么，他就这样怂了；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关键的时候他岂不要当缩头乌龟！看来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永远无法回头了！
　　 这个手机无论如何都不该留了！小慧子想，既然他不接电话那就扔掉吧，最好扔进这湖里去，销声匿迹，干干净净。想好了，她站起身，像以前在河边劈水漂，侧身将手机平着用力朝水面劈过去，手机在水面上漂了两漂，似乎并不情愿但还是一头栽进了水里，不见了。随着手机在水面上消失，她也浑身轻松了好多。
　　 回到医院，小慧子看到病房楼下停了辆警车，不知为何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匆忙上楼，看到有两个穿警服的正好从宝根所在的病房出来，她紧张得颤抖起来。后来她进了病房，看见宝根两眼睁着躺在病床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才宽心。“那两个公安是来找你的吗？”她问。钱宝根点点头，叹口气说：“真没想到，小黑皮他们借我的协会打掩护，专搞偷窃，被公安抓了。”“那不会牵连上你吧？”小慧子担心。“不会的，我又不知情，更没有参与，能关我什么事。公安只是跟我了解一下情况，让我签个字就完了。”钱宝根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晚上十点多钟，周大头来了。他一脸歉意，说真是太忙了，只有到现在才有空走得开。接着问宝根伤口大不大碍不碍事，又问医院这边院长还有医生要不要打招呼，如果需要由他来找他们。趁小慧子到开水间打热水，周大头悄悄跟钱宝根说：“晓得吗，昨天晚上杨正才家被偷了。”钱宝根一惊：“贼抓住了吗？”周大头说：“抓住了，就是小黑皮他们。怎么，你不晓得小黑皮被抓？”钱宝根说：“我晓得他们被抓，公安已经找过我了，可我没想到偷的是杨正才家。”周大头继续说：“据说偷了一些烟酒，值十几万，杨正才不想声张，已经跟公安打招呼不查了。不过，小黑皮他们肯定要关一段时间了。”钱宝根恨恨地说：“妈的，关起来好，最好不要再放出来害人!”
　　
　　 10
　　 钱宝根出院后回到门市，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他把店里一切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发觉落了不少灰尘。他计划把货物重新整理、摆放一番，准备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去经营。但是小慧子把他拦住了：“你歇着吧，先把腿伤养好再说，我可不希望你以后像你老子一样坐在轮椅上让我来推。”钱宝根想想也是，腿上的口子还没长好呢，走路撑的疼，一瘸一拐的，根本做不了什么事。就依了小慧子，坐在那里看着陪着她，一切由她去忙。
　　 出院次日，城建局办公室刘主任就陪着民政局社团股的人来找钱宝根了，说是锅业协会不符合社团管理有关规定，属清理整顿的对象，要注销掉。钱宝根不死心，问刘主任：“难道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吗？”“必须注销！要不然出了事我们城建局都要被连累了。”刘主任说话的语气有点冲。钱宝根这下明白了，还是因为小黑皮他们的事情。其实不只城建局，自己都险些被连累了。唉，这可都是自找的，根本怨不得他人。无奈，他只好在有关表格上签了字，并上交了协会的印鉴。协会被注销了，会长自然没得当了，他为此懊恼了好久。
　　 一个多月过去了，钱宝根的伤腿逐渐恢复了，不用担心像他父亲一样与轮椅为伴了。这一个月，尽管夫妻俩同心协力去打理店铺，但生意并不尽如人意，日均营业额不过二三百块。这样下去怕是连嘴都糊不住。那就再看下一个月吧。可是下一个月仍然不理想，尽管把店里格局重新作了调整，但还是不如意。除了国庆节那几天好一点，其余日子生意一样清淡。问问旁边店铺，也直喊如今生意不好做。
　　 这个时候，又冒出了一件添堵的事。那个房产公司经理带着女会计来找钱宝根，说是门面房要涨租金，每年从一万涨到四万。钱宝根清楚，原先是因为杨正才的面子才跟他少收，现在没有了杨正才这棵大树依靠，怕是不涨都不行了。但他也不能随便他们开口要。他把两个人带到汪成华那里好好招待了一顿，又从周大头那儿挑了三两以上的纯母的白马湖大闸蟹每人送了二十只，最后硬是把房租从四万降到了二万八。
　　 一边生意冷清，一边还要涨租金，小慧子心里着急，先熬不住了，渐渐萌生了归意。她犹豫了好久，对钱宝根说：“宝根，你看生意越来越难做，每个月还要苦房租，我就想我们是不是把店盘掉回家去，把家里的店再重新开起来，然后再等机会。再说，儿子上初三了，很快就中考了，要人陪呢。”
　　 钱宝根没有回应小慧子的话，他正弯腰在道具锅里逗一对小龟玩。这对小龟是他腿受伤后周大头带给他解闷的。他在那口道具锅里放了些水，平时小龟就养在里面。现在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两只小龟在锅里爬。大概两只小龟嫌锅里天地小想到锅外大世界闯荡闯荡，就沿着锅壁不断朝上爬，可是每次爬到半腰又滑了下去，一直滑回锅底。钱宝根看着看着不由心生感慨，难道我钱宝根夫妻俩也要跟这两只小龟一样怎么努力也枉然，最终还得回到起点，回到陈圩拐？
　　 “不，我不能回去！”钱宝根抬起头看着小慧子，语气斩决地说。知夫莫如妻。小慧子心里清楚，钱宝根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当初怀着那么美好的梦想来城里发展，现在叫他就这样灰溜溜回去他肯定心有不甘。于是她又改口道：“我看这样吧，店里现在有你一个人就够了，不如我先回去陪儿子一段时间，等生意好转了再过来。”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钱宝根就同意了小慧子的话。
　　 小慧子回家前一天，钱宝根说要送给她一件礼物，把她带到了一家手机店。小慧子晓得他要送她什么，心里一阵欢喜。“自己看看想买哪一款。”钱宝根对着柜台把手一划说。小慧子一个柜台一个柜台看，在“摩托罗拉”柜台前，她眼光落到了一款女式手机上，之前杨正才送她的不正是这一款手机吗？钱宝根以为她看中了，喊营业员拿出来看看。小慧子忙说：“不，不要这个，不喜欢。”说着拉着钱宝根到其它柜台去看。最后钱宝根为老婆买了一部国产步步高手机，白色，翻盖的。小慧子爱不释手。
　　 再回到门市，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头上戴着鸭舌帽，脖子上围着围巾。他看到钱宝根夫妻俩回来了，问：“钱老板，还认识我吗？”钱宝根一时认不出，摇摇头。这人笑着说：“我就晓得你认不出。我是原工商局的王局长，现在退休了，老了。”钱宝根这才想起店面开业那天的事，当时杨正才带了好几位局长过来，其中就有王局长。他赶忙给王老局长让座。王老局长不坐，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钱宝根：“当时没有空来，现在这个还可以拿吗？”钱宝根一看愣住了，原来是开业时他发的一张免费购物券。没想到这个王局长当时没来领那一套不锈钢餐具，还把券一直保留着。钱宝根不打算拒绝他，说：“当然可以拿。只不过那种不锈钢餐具早没有了，我再换一种给你。”钱宝根说着就准备到货架上去取。“不用了，不用了。我家里又不缺用，我只是来试试，试试，看能不能拿到。”王老局长拉住了他。
　　 王老局长一眼瞥见那口放在墙旮旯的道具锅，来了兴致，走过去准备拿起来看看，却见里面养着两只小龟。“怎么，怎么养龟了？不玩锅了？”钱宝根说：“手脚不灵便了，不玩了。”王老局长说：“你当时锅玩得那么溜滑，现在不玩了，真是可惜啊。哎，我心里一直有一个谜团未解开，说说，那盘季花鱼怎么变成清蒸甲鱼的？”钱宝根笑道：“你老记性真好，我当时也不过是想给大家助个兴而已。”就把季花鱼如何变成甲鱼的经过告诉了王老局长。王老局长听了也笑起来：“呵呵，今天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我们都被你给蒙了，大家都觉得你很神，以为你会变戏法呢。”
　　 王老局长后来跟钱宝根又聊了一会。他问钱宝根现在生意怎么样，钱宝根如实相告。王老局长说：“这条街以前很热闹，人气旺，现在城市在扩大，新小区左一个右一个建，人逐渐分流离开了，加之现在兴起网上购物，生意自然要淡了。我建议你去新建小区看看，那里许多还是空白，商机也许就在那里呢。”
　　 王老局长走了，钱宝根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小慧子说：“这人真怪，把一张过期这么久的券收藏到现在，可是来了东西又不要，真弄不明白。”钱宝根其实也弄不明白。也许是退休后从一个实权局长变成一个平民有太多的失落，他这次来是寻找一种存在感吧？但不管怎样，他最后的几句话还是点醒了钱宝根，几年后钱宝根在县城几个大的新建小区开了“慧的家”厨房用品连锁超市，或多或少受了他的启发。
　　 那天晚上，钱宝根显得百无聊赖，他把电视机遥控器拿在手上不断地揿，调来调去地，没有一个节目是他喜欢的，尤其是新闻，他一直不喜欢看，他觉得太假大空。但是现在，他被县电视台的一则新闻给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看完新闻，他显得异常兴奋，用胳膊弯捣了一下正在旁边摆弄新手机的小慧子，欣喜地说：“这下好了，你明天不用走了，我们都不用回陈圩拐了！”小慧子一头雾水：“又怎么啦？看把你高兴地！”钱宝根大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电视刚刚播了，县人大开过会了，我大爹爹当副县长了！”
　　 钱宝根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他打算明天就到县政府去，不过去了是叫他大爹爹呢，还是叫他钱县长呢？想着想着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