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我的家在研山脚下(散文)
一
我的故乡滦县(现称滦州)因滦河得名,研山是滦河进入“滦乐平原”的最后一座挡关之山。而我就生长在研山脚下,滦水之滨。
很小的时候,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有同样的疑问,自己是哪里来的。母亲抿着嘴笑,说是从研山背里捡来的。轮到妹妹出生,我还是问这个问题,母亲说是滦河边上捡来的。这时候我已经稍稍大了点,也是首次对一向敬重的母亲有了一点点疑心。妹妹还好说,生日在桃花灿烂的三月,就算是身上覆上一层桃花,一片柳絮,大人没发现前,也不至于很快地冻饿而死;而我,生日在寒冬腊月,又在黑黢黢的研山背里,母亲是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又是怎样找到我的呢,是不是母亲再晚到一步我就会冻饿而死?又是谁遗弃我的呢?我到底是谁?可是在我的追问下,母亲笑眯眯的眼里总是像藏着深深的故事,长长吐出一口气,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没有得到答案,却总觉得,干什么活儿都要快一步,要不就要误大事,就像当年若不是母亲快一步在研山背里发现我,我早就冻死了,或者被野兽吃掉了。以后听到小说《杨家将》里讲,经常会说到认宗归宗,往往都有什么血书、信物。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也曾偷偷在板柜里翻找。当然,什么也没找到。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失望。母亲看到被翻动的痕迹,我只说,想找两个大子儿做毽子。
也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附近这十里八村去世的人,无论在研山的哪个方位,喇叭唢呐一响,人生的最后一场大戏落幕后,死后棺材大头方向总是冲着研山方向埋葬。叫做头枕研山,泽被后世。
说是研山脚下,由于东、北两个方向都有一杆子高的小山包阻隔,在村子里还是见不到研山的。只有随父母下地,到了山坡地,才能看到东北不远处的黑黢黢、光秃秃的研山,倒也并不觉得十分高大。村里当小学老师的姑奶和我家地连着地,垄靠着垄。她告诉我,说研山像一只趴卧着的老虎,是滦州八景之首,叫做“研山虎踞”。你看,这里是虎头,那里是虎腰,诺,那里是老虎的屁股,可是摸不得啊!我倒是不觉得像是老虎,倒像是在地里干活累了的爷爷,找一阴凉处,蜷起身子,把头枕在锄头上,用草帽往脸上一遮,打起呼噜,一动不动的样子。那在地震中倒塌、残破的研山塔不就是像那草帽的尖顶吗?
阻止我和小伙伴们冒险的不只是这四五里的山路,还有“研山十八洞,洞洞有妖精”的传说;也有大蛇用蛇尾在研山塔缠绕三圈,头到滦河吸水,仰天一吐,便是十里甘霖的传说。毕竟被妖精、蛇精不小心吃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们村小学是中心小学,到了三年级,四外村的孩子都汇集到我村上学。其中就有尹峪村的十多个孩子们进入我们学校。如果说我住在研山脚下,那他们就是住在脚丫缝里。他们每天都要翻越一道北山山梁才能到校,也带来了更多关于的研山传说。刘军就是那个村子的,我和他下课喜欢做“打瓦片”的游戏。有一次周末我跟他去他家玩儿,他爸爸拿出研山上结的火红的柿子招待我,还给我讲了另一个版本研山塔的传说。
很早的时候,滦河有一条恶龙,经常搅动河水泛滥,冲毁两岸的村庄和庄稼,百姓苦不堪言,祷告上天怜悯。天帝得知,就想在研山之巅修筑一座宝塔,来镇住恶龙;为滦河两岸人员来往便利,还要在滦河上架起一座桥梁。在古代这都属于超级工程,自然最适合神仙完成。领了法旨的分别是鲁班(故旧时相传也有说刘久的,刘久是什么神仙我还真没查到,总之大概是因为没有鲁班名气大,可能被张冠李戴)和张果老。鲁班修塔,果老修桥。可能是玉皇大帝给的预算少,也可能是二位老人家也耍了小孩子脾气,对这样的千年大计工程居然只求速度。两人竟然打赌,看谁一夜之间能先做完工程。二仙各显神通,鲁班折叶为锯,参天的大树轰然倒下,山神恶鬼帮着往山上拖;果老挥动打驴鞭,点石为羊,来到岸边再化为桥基。一时间,天地震动,电闪雷鸣,滦河翻涌,鬼神惊惧。忙活了一夜,果老抬头一看,见天边隐隐放出鱼肚白,鲁班的宝塔只差塔尖就要完工,就使诈学起了公鸡叫,引得村里公鸡跟着打鸣。鲁班以为自己输了,一声长叹,大步向北而去。及到横山,方才察觉上当,遂抛出手中铁锤稳稳落于塔上,化为塔尖。然,两项工程终究是只图速度,又缺了图纸校勘,监理验收,都成了豆腐渣工程。研山塔历史上多次坍塌,损毁重建,最后一次就是毁于1976年大地震。而传说中果老的桥更是连一块石头也找不到了。
传言自然不足为信,后来我查阅资料得知,此塔最初建于辽世宗耶律阮(公元947-951年)时期。古时在建城立州的同时,往往要在地势险胜之处修一座塔,以驱邪扶正,主城邑才能祥瑞永存,科第昌盛,人才辈出。
随着滦县电视台的成立,电视机的普及,我竟然在滦县新闻前面看到了碧波荡漾的滦河和巍峨的研山巨幅图画作为播放背景图。只是图画上的研山塔像一枝高耸的笔尖,不是我见到坍塌的样子。我这才知道近在咫尺的研山、滦水竟是我县的重要文化符号,自此更是亲近有加。
二
真正的登临此山,还是等我上了初一以后学校组织的一次春游。
当年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比我们多数人大十岁左右,他是双腿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残疾人,腿细得只相当于正常人的胳膊粗,也短很多。平时走路、板书都需要拄着一根手杖,出行坐的是手摇轮椅。身体的残疾并不影响他的心理健康,他是个爱说爱笑,幽默风趣的人,曾以全县统考第七名的成绩考上高中,可惜那个年代他无法参加高考,最后留校任代课老师。他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水平一直在全县领先。
阳春三月,北方还是春寒料峭,空旷的地里偶见荠菜、婆婆丁露出头窥视这个新世界。水塘边几株窟窿遍布,弯腰驼背的柳树舒展着枝条,焕发出新绿,酝酿着柳絮。远远能看见尹峪村口的大白杨挂起了毛茸茸的“树狗儿”。我们这几个村子是担得起“峪”这个字的。峪者,山谷也,这里的路都是些沟沟坎坎的,地也是一疙瘩一块的。
当年春游去研山一路上都是同学们推着、扶着坐在轮椅中的李老师。遇到沟沟坎坎,几个力气大的同学就直接连人带车给抬过去了。一路欢歌笑语,到了山根底下,先是发现一片盛开的杏树,桃树,蜂飞蝶舞,嗡嗡嘤嘤,很是热闹。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难得的风景了。李老师拿出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照相机,大家纷纷在树下拍照留影。这些黑白照片到现在还一直保存在我家的相框里,不仔细看,外人很难分辨那斑驳的朵朵桃花、杏花。就像当年不起眼的我们,转眼30多年过去,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各行各业中发挥着各自的作用。还好,我们大部分同学还都有联系。我想“响堂工委中学”就是那树干,我们就像朵朵小花,从那一刻开始就定格了,就是一辈子的友谊。再有两个月,我们的毕业30年(其实应该是前两年,但被疫情耽误了)聚会就将举办,期待和同学们的见面。
我们到达的是研山虎臀部位的西坡,是相对平缓的坡,不过也有60-70度的样子。通往山顶竟然寻不到一条上山的路。“破四旧”时,原本位于虎臀的“碧霞元君祠”被毁,地震中虎头位置的研山塔也被震倒,山顶慢慢失去了往日的香火和热闹;就连牛羊也嫌弃山草剌嘴,嚼不烂而不愿上山。日久天长,人迹罕至,野草竟覆盖了野径。我们只能寻着陡坡,踩着乱石,揪着蒿草努力往上爬。不要担心李老师如何上山,这难不倒我们。班长金立,还有陈刚,爱军,国柱等一众个子高的同学们主动请缨,轮流背老师向上攀登,其他同学在边上护卫。我当年个子还没长起来,力气也不济,只能是摇旗呐喊助威,也帮不上多大的忙。一群孩子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攀登终于来到了虎臀的位置,再往前就是顺着山脊向东南走,容易多了。
研山北侧、东侧俱是直立的悬崖,尤其是东面下临滦河,更是险要。春季正是枯水季节,滦河仅是驯服的一条不宽的水线,东岸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白晃晃的河滩和刚刚返青绿油油的麦田,偶有几只水鸟上下翻飞,啾啾鸣叫。也不知道谁突然拉长音喊了一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时正有一位男同学拿出苹果往他喜欢的女同学手里塞,听闻此言,脸涨得通红,慌忙把手藏在衣兜里。他们是我班唯一的一对处对象的同学,多年后最后修成正果,举案齐眉,幸福走过半生。每次同学们聚会,都是他们夫妻背后操持,默默付出,包括这次三十年大聚也是他们提议,操持。
同学殿富指着山崖下的房子对我说,你看,那个电视杆子上系着红布条的就是我家,可惜这边太陡峭了,下不去。踏过虎腰,登顶虎头研山塔的位置,只见研山塔只剩下最下面绵石砌成的须弥座和座上四五米高的两层实心塔身。砖是大块青砖,和长城的城墙砖一样大小。塔身有数道裂痕,露出砖缝间的白灰,有灌木荒草从裂缝中探出头来,隐隐还有一条蛇蜕隐没在砖缝。砖上依稀可辨有些花鸟鱼虫的雕刻,四周散落的尽是碎石烂瓦。金立最淘气,竟然扳着塔身的裂缝攀上了塔顶,耷拉下双腿朝我们做鬼脸,把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花容失色。当年修建此塔,工匠立于脚手架上,脚下就是悬崖,山风猎猎,顿生胆怯之意,不敢挪动半步,工期因此一拖再拖。后来监工命人取来芦席围之,才得以缓解工匠的眩晕。
东面绝壁上有一块突兀的山石,我们挤在上面,有些女生手里还捧着采的一束束五彩斑斓的野花,在研山绝顶,以蓝天为幕,以滦河、沙滩、青青麦苗为底色,留下了集体的回忆。
三
早就听说康熙曾到访过研山,小的时候不知天地之大,颇为得意。等到我长到后去的地方多了,见识到环绕北京壮丽的燕山山脉,太行山脉之中的太多名山,或雄、或奇、或险,或秀美、或瑰丽,或有临渊飞瀑、或有奇峰怪石,突然觉得研山全方位的都不能和这些名山相提并论,也就开始质疑康熙到访研山的真实性。近些年,翻阅了大量资料才得始末。
研山的东面山脚下,滦河岸边原有一个叫做研山头村的小村子,村子里有一棵千年古槐,人称“祖宗槐”,老干虬枝,被尊为“树神”,人们遇到了苦难都向“祖宗槐”跪拜许愿,颇有灵性。这个村子曾是顺治帝的唯一的汉族妃子“恪妃”的姥姥家,其父石申曾在这里避难。
事情是这样的,明朝末年,官场腐败,民不聊生,恪妃的祖上世居滦州,其祖父石维岳和大奸臣魏忠贤同朝为官。石维岳,字五峰,滦州城北明碑庄(今滦州镇明碑子村)人,明万历庚戌进士,曾任中牟令、河东盐运司知事、刑部主事、怀庆知府、长沙副使等职。石维岳为官清正,执法如山,在任期间因不阿附权倾朝野的宦官魏忠贤,屡遭魏党陷害,数度左迁。后因彻查岷藩邓妃冤案,遭魏党分子李其全(秉笔太监)诬陷,被捕入狱,发配到蓟州充军修长城,后含冤客死在长城脚下。石氏家族也因石维岳而遭株连,石氏族人惨遭迫害,被迫背井离乡,隐姓埋名,甚至不得不将“石”姓改为“师”、“施”,以逃避迫害。
阉党覆灭后,已然是天下大乱,内有李自成,外有建州女真,朝廷已自顾不暇,没有最终给石维岳昭雪平反。石维岳死后不久,清军入关定鼎北京。清朝统治者为了缓和激化的阶级矛盾,笼络人心,巩固刚刚建立的封建统治,派人从长城脚下的蓟县运回石维岳的尸体,并隆重安葬。石维岳的墓地就在今滦县老城北、原县医院南不远的地方,墓地建有石牌坊和石像。石维岳死后,经改朝换代后才得享殊荣。
石维岳为官作风清廉、刚直不阿,对明清官场风气产生了积极的正面影响,甚至影响了滦州乃至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著名的直臣,大明尚书杨涟为他写下“墓志铭”,其中有这样的评价——
贯日曰虹,奋地曰雷,
正色立朝,大节不亏!
不为富贵所逐,不为势焰所推!
维星维河,可鉴可龟!
墓碑毁于文革,今已不见,碑文在《滦州志》有全文记载。
恪妃之父石申,顺治三年(1646年)又中了清朝首科进士,因才学优异,当时被“点翰林”为“庶吉士”。先后担任吏部、刑部和户部侍郎(相当于现在的副部长)。清初定制:各部尚书(部长)必须由满人担任,汉族最高职位止于侍郎,非有特殊的才学不能任命。石申实际上是清初先后主管全国人事、司法和国家财政职务最高的汉族人士。
进关之初,清朝统治层重在显耀征服者的威严,但随着形势发展,更迫切的已是弥合满汉矛盾,稳定大局,安定人心。因此,倡导“辑睦满汉”成了当务之急;而要“辑睦满汉”,并且深入到亲情血缘,自然莫如婚姻,所以顺治五年颁布了《满汉通婚》圣谕。
那么第一位汉族皇妃要选哪一家呢?石维岳清名满天下,石申高才点翰林,清廷对其父礼葬昭雪,对其子委以重任,已在全国传为佳话,有着广远的示范力,因而石申之女就成了首选。顺治十三年,汉女石氏入永寿宫为妃,位列嫔妃第四位,属福晋之首。破例允许其“入宫行家人礼”,着汉家衣冠。一次恪妃病重,贵为皇贵妃的董鄂妃亲自服侍恪妃三天三夜,“皆如侍今后”(后,这里指的是皇后)。此事记录在顺治皇帝亲笔撰写的《孝献皇后行状》一文中,可见恪妃在皇宫中的恩宠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