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陂上记忆(散文)
陂上,没有留给我什么惊天动地的记忆,它却和我的成长有着紧密的联系。陂上的人影响着我的性格,陂上的树让我有了思想。真正的成长未必在学堂,最美的经历总在乡土。
一
“陂上”,是我老家的一个地名,坐落在老家北边一公里处。那里有土地、人家、溪流,有三根圆木捆绑的小桥,有沙沙的芦苇和摇曳的苦柳,有水鸟,“呼”地飞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溪流的那一头。那里,曾经让我恐惧着,也让我感受着,思考着。
陂上的那道溪流,为了蓄水浇地,不知是哪一年村民在溪流之上建了堤坝。堤坝长约五米,宽米许,高二丈有余。由大小不等的鹅卵石和青砖红砖筑成。坝体中有三个泄水口。泄水口不宽,大人抬脚可跨过,若是小孩子,就得鼓足勇气跳过去。每当丰水期,堤上堤下都形成了深潭,水会从坝面泻流,产生巨大的落差,发出哗啦啦轰隆隆的声音。虽没有万马奔腾之势,但在小孩子眼里有雷腾云奔之感。离堤坝不远处,便是那架圆木桥。有几株苦柳把枝头斜过来,偶尔抖落一只两只毛毛虫在桥面上,一拱一拱地爬着,怪吓人的。
这样的画面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甚至还生出吓人的故事。有段时间,我会躲在角落里,无缘无故地发抖,恐惧。
我大概七八岁那年,某日,提着小篮子,去陂上采摘黄花。到黄花地,必须跨过溪流,而溪流上的堤坝和三根圆木不管我选择走哪个上面,都感觉害怕。害怕过桥过堤的事我又不敢透露,生怕落得个胆小鬼的名声。因为日日、张华、苏崽和我同岁,他们敢站在圆木桥上往下扎猛子。当然,如果大人看见了,一定会暴骂一顿,并驱赶。
还没到陂上,远远地就听见了水的轰鸣声。我想像着水中有一个大水怪,会突然伸出一双手把我拖走;想像着那累累的毛毛虫就要爬到我的身上……想着,想着,让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用现在的话说,是不是得了“恐惧症”?被陂上人家的南山爷爷看见了,他微笑着走过来,牵着我手,把我领过桥。他一边走,一边告诉我,过桥时,眼睛不要死死地盯着脚下或水面,那样会容易炫晕,抬起头,像平时在地面上那样走就行。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南山爷爷把我领到岸边后,鼓励我走回去,再走过来。就这样在桥上反复往来几次,我的心还真的不像之前那样扑通直跳了。他还告诉我,枝上的毛毛虫,你只要不去招惹它,它是不会咬人的。那时的我,还不懂说什心感谢的话,只知道简单地点头和回答“嗯”,但在我的心里有感激和暖意在升腾。
在我采摘黄花的过程,南山爷爷几次站在他家的门外,向我这边张望,他家的那条大黄狗朝我狂吠,他总要呵斥几声。他见我采摘完了,扯开嗓门问我这次敢过桥不?我说敢。可他还是不放心,走近了,站在了一块小高地上,目送着我过完桥才离开。那一刻,暖意与感动再次涌遍我的全身。
南山爷爷之前没给我留下好印象。觉得玉梅姑(南山爷爷的养女)和小马叔的姻缘是他拆散的。当年玉梅姑与小马叔好上了,可南山爷爷觉得小马叔是外乡人,不可靠,死活不同意。小马叔只好带着玉梅姑私奔。可三个月后,南山爷爷还是把玉梅姑找了回来。我一直认为南山爷爷自私,不通人情。南山爷爷心性温和,也小心性,总不舍得女儿嫁出去,他的温柔成了顽固和固执。
为什么要害怕陂上的桥,陂上的柳,陂上的毛毛虫?有了南山爷爷,什么也不怕。所以,长大以后,我的性格中常常需要一个莫名的人,这也形成了我喜欢粘人的性格。喜欢了就不撒手,闺蜜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莉子(乳名)黏黏糊糊。交个好友多不容易,就像我心中老想着南山爷爷的好,想不到,经历可以成为我交友待人的思想。
二
陂上有我家的那块地,每年蓬勃地长着韭菜、大蒜、青葱、辣椒、茄子、白菜和萝卜。每年开着黄色的金针花,白色的棉花,紫色的豌豆花。每年攀爬着黄瓜、丝瓜、豆角和南瓜。
我常跟着母亲一起伺弄着丝瓜苗。母亲砍来柴枝,立了木桩,搭了架子。那个架子至少有十多二十平方米,一人多高,上面还压着一层松枝,远远看去,像一座小木屋。母亲爬上爬下,一下叫我递柴枝,一下叫我递刀具,一下叫我递绳,一下又叫我帮她牵苗。我心里很不服气,很不痛快。心想,一根苗儿才多大,用得着费这么大事吗?
结下的果子,长出的菜蔬,我们家吃不上多少,实在吃不了还有圈里的猪呢。可母亲总让我给邻居送点,北街跑,南街踮的,让我厌倦的是进门还有这么喊那么叫,不能失礼。很讨厌的。
母亲却说,本来我们就是外来户,村上给陂上的那块地,就是照顾了我们,莉子怎么就不懂得去回报呢?
回报也不能像背负着人情债吧?我心中不服气。但母亲也不怪我,总是坚持着她的做法,不知不觉,让我觉得那些邻居就像亲戚一样,每当摘下果子,采下菜蔬,不用吩咐,我便自觉送给邻居。当然,我们家也得到邻居的襄助。那年家里盖房子,一呼啦,就来了几乎全村的人。母亲说,人家也不要工钱,过工分给人家,人家还瞪着眼跟母亲“撒气”,说母亲不接受帮助就是看不起他们。
母亲也有自己的审美观。自作多情地说,没有我们家的那块长得丰盛的菜园,陂上那桥,陂上那柳就孤零零的,没个陪衬的,真不好看。原来母亲种菜地就是为了装饰风景啊!还有那闲心思啊,我心中不能接受。其实,想想也是,我们在别人的眼中,如果以风景的样子出现,那是怎样的美!尽管别人不会夸几句,但会看着。
做一个像陂上风景的人,是母亲教给我的。能不能在别人眼中我成了风景,不知,但一生都有着这样的信念,有损于自己这个风景的事不去做,风景是以美好示人的,我也应该那样。
三
在陂上,不能忽略苦柳的影子。
苦柳长在陂上溪流处。坝上坝下,水中岸边无处不有。给溪流活添了诗情与画意。
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把看上去很美丽很喜庆的柳称为“苦柳”,这无形之中给人多了几分阴郁的感觉。
那年初春的某天,我大概十五六岁,在陂上放牛,有了机会与苦柳近距离与长时间的接触。那次,我仿佛读懂了苦柳,也仿佛从苦柳身上得到了某些启迪与默默向上的力量。
溪流两岸看似宽敞,但并没有给苦柳留下多少生存空间,两岸分别矗立着几棵几抱粗的香樟,恣肆地伸展着枝臂,恨不能揽下整个春秋。还有芦苇、翠竹、野花和小草都分别占据了有利地形。再远些,便是菜园和稻田。这一切,把苦柳逼上了溪壁上、水流中。溪水如长长的大舌头,不时地舔着溪壁,溪壁光滑如刀削,寸草不生。可是苦柳把自己挂在了溪壁上,用暴露的根脉,如爪牙般死死地向更深层的泥土抓去。它仿佛知道,如果不挺进,不抓紧,就会被洪水冲垮带走,其命运如浮萍。溪壁倘且有几丝泥土,给苦柳留下了生存空间。在水流中的苦柳又是怎样让自己站稳脚根的呢?我想像不出。苦柳叶片上残留的水渍和泥沙告诉着我,水位高涨时,曾没过它们的头颅。
苦柳的“苦”远不止这些。不知什么时候,一群蛾子把卵产在了苦柳刚刚顶出的叶片上。不日,虫卵孵出,成长出成千上万只成人手指大小的毛毛虫,黑黑地,累累地压在枝叶上,它们鼓着腮帮子,加大马力蚕食着叶片,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恨不能把茎杆也塞进它们的肚皮。苦柳仿佛知道自己的处境,它知道自己叶片生长的速度要快于虫子的啃食,它才有幸存活。于是,它把周身的汁液化成力量,满腔满腔地生长。我们总能看见一片被蚕食,另外的几片已冒出,嫩嫩的,红红的,鼓涨着朝气,嘹亮如歌,鲜明如火。我仿佛能听到这倔强的生命,在挣扎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和尖厉的叫喊。不,应该是努力过后,战胜者的开怀肆笑。
我以为苦柳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与变故,应该不会开花结果了。谁知,不日,枝头上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兴开着丸子一般大小的白绒花团,引来蜜蜂、蝴蝶,还有黑色的、红色的蜻蜓。它们翩飞起舞,喜喜庆庆,热热闹闹。我痴痴地看,傻傻地笑,只觉得苦柳浑身上下充满着神灵。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一股的感动与敬畏。
我不知道杨柳和苦柳在血脉上有什么联系,不知它们是否是同一个物种,但我知道它们的命运完全不同的。苦,不是这种柳的身世,而应该是它承受苦难,释放天性的情怀。
杨柳长在京城,长在故都,长在大明湖,西湖边,清华园。梳着长发,缀着艳阳晚霞,有着西子态,黛玉影,从古到今,享尽人间的艳羡,被人写成诗,画成画,赞美着,崇拜着。而苦柳仿佛命里注定是苦难的,放眼身前身后路,回首一生的境遇,那是说不完的辛酸与苦难,道不尽的人间苍凉与沧桑。
此时,我混沌的脑子清亮了,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把苦柳称之为苦柳。当我再回望苦柳时,我仿佛懂得如何面对生命中的艰辛与苦难,懂得该如何谱写生命的乐章,如何绘就人生的画卷。
陂上珍藏的故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根本写不完。那就留存在心中,让它继续沉淀,继续发酵,继续升温。遗憾的是我自从出嫁离开老家,再也没有去过陂上,很多的东西也许逝去,早已物非人非,但庆幸的是我的记忆不会消失,一切都会活在我的心中,与我终生相伴,激励我一年又一年,也温暖我一年又一年。
我突然情起,盼望着回到老家,去陂上,看看陂上的人家和水中的苦柳。走走圆木桥,踩踩黄花地。我想,她们一定会以最亲切最热烈地姿势迎接我,让我一次爱个够。
陂上记忆,在陂上,更沉淀在我的心底,就像一幅幅照片,被记忆的暖流洗过再洗过,在我的眼前都是鲜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