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凡】山祭(小说)
“众合村”是个古老的村庄,坐落在一条十分隐蔽的山沟里。听村里老人说,这里最初没有村子,大约在元朝末年,有两个躲避官府通缉的人逃到这里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之后,总有一批批落难的百姓沿着沟口的那条“混河”而来,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众合村”这个名字。据听说,众合村最鼎盛的时期大约有两千人左右,传承到现在,还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题记
随着历史车轮的碾压,众合村又迎来了一个阳春的三月。这也是刚刚步入八十年代(一九八〇年)的第一个春天。
乍暖还寒,万物便开始复苏。
这几天,众合村外那条混河边上的山花已经开得热火朝天了,可村子周边的大山就像蛰伏在洞子里的猪獾,一动也不动,看不到一丁点儿春的影子,唯独穿过村子的那条小河,在惨白色的冰面下哗哗啦啦地流淌着,给这个不起眼儿的村庄带来了些许的生机。
远远看去,河道稍窄处,被冰面包裹着的那几块儿灰黑灰黑的孤石就像被砍掉的人头,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一大早,太阳刚从东山坳的夹缝里探出半个头儿,村里那条连接“河东”与“河西”唯一的街道上,来回晃动的人影就像雨后的蚂蚁一般,一条线儿似地朝着“河东”的胡家大院蠕动着。
此时的胡家大院里站了一大群的人。院子正中的空地上,搭了一个硕大的灵棚。棚的横梁上,一张斗篷大的白纸上写着一个巨大的“奠”字,悲悲惨惨地在微风中来回抖动着。
棚子里,胡三爷弯着腰,像鬼一样地嚎啕着:“儿啊——你死得好惨呀!儿啊……”他一边哭,一边用那双老得树皮样的手用力地拍打着那口栗子色棺材的棺材盖。
今天的胡三爷,破天荒地没攥着他那杆儿二尺长的旱烟袋。
头戴孝帽子的胡二愣子上前拉了一把胡三爷,哽咽着说:“爷,别哭了。您再怎么哭,我爹他,他也回不来了。”
胡三爷停止了嚎啕,转过那张哭得扭曲的老脸,用手轻轻擦了一把干瘪的双眼,对着河西的方向,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两个字——哑婆。说完,慢慢耷拉下了眼皮。
就在大家伙随着胡三爷的目光转头的时候,冷不丁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陈头居然也站在了人群的外围。
老陈头的出现,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众合村的人都知道,胡三爷和老陈头可是多少年的死对头了。
老陈头似乎是想躲开大家伙诧异的目光,很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随即,他便提着那杆儿一尺长的旱烟袋凑到侯三儿身边儿,用手挡着半拉脸,问:“文海是在西山‘断肠崖’那儿出的事儿吗?”
老陈头问的时候,我恰巧就站在侯三儿的边儿上。我心里十分清楚,老陈头纯粹是明知故问。
众合村的人谁不知道呀,老陈头的鼻子比狗都灵。毫不夸张地说,村里谁家老娘们生孩子了,孩子他爹还都不知道生的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老陈头就门儿清了。这么说吧,他也就比接生婆晚一步知道孩子的性别。更何况,胡二愣子他爹在断肠崖那儿摔死这件事儿,昨天就在村子里炸开了锅,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闻了,他能不知道?笑话!
尽管我已经无需再去确认胡二愣子他爹摔死这件事儿的真实性,可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我还是把目光转向了侯三儿。我大概就是想听听,这件不可逆转的事情在他嘴里会有什么样的新版说辞。或者说,我就是想听听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是”字。也许,我这种想法就是人们常说的“劣根性”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候三儿。
候三儿眯缝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老陈头好几遍,没回。
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哪怕我只听见候三儿回一个简简单单的“嗯”字也是好的,可是,他居然连个闷屁都没放。这让我瞬间有了一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般的失落。
老陈头似乎没把候三儿的漠视放在心上。他把烟袋往袖子里塞了塞,继续神神秘秘地说:“我年前去过一趟断肠崖。你猜我在那儿看见啥了?”
“看见啥了?”侯三儿终于出声了。
“我看见,”老陈头压低了嗓子,“哑婆养的那只大白公鸡了。”
我知道哑婆养的那只大白公鸡。哑婆活着的时候,每天天还没亮呢,那只鸡就站在她家屋后的那个干树桩子上,扯着脖子“喔喔喔”地吼上几嗓子。
哑婆死后,胡二愣子他爹把哑婆养的那几只老母鸡都逮着吃了,唯独那只大白公鸡飞走了,飞进西山里找不到了。从那以后,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喔喔喔”的叫声了。后来听说,胡二愣子他爹去过西山好几趟,就为逮那只大白公鸡。
难道,胡二愣子他爹的死和那只大白公鸡有关?我正猜测着,就见侯三儿瞪圆了双眼:“啊——哑婆?”
候三儿这句话更让我纳闷儿了:他不是应该先说“白公鸡”吗?怎么直接就扯出了哑婆呢?
“哦哦哦哦……”我还没琢磨明白怎么回事呢,候三儿又吐出了一大串的“哦”字。之后,他又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我明白了。怪不得他摔得那么惨呢!”
正是由于他这种十分反常的回答,让我回想起了哑婆这个人。
哑婆应该不是哑巴,我记得她似乎说过话,只是很少开口说话。时间久了,村里人私下谈论起她的时候,便习惯性地用到了“哑婆”这两个字。
哑婆是去年夏天的时候死的,死在河西最高处的那两间破石头房里。
由于哑婆平时总是脏兮兮的,再加上她又是个孤寡老人,所以很少有人去她家串门儿,以至于她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直到村子里有人说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臭味儿后,大家伙儿才察觉到,哑婆似乎好多天没到河东的老墙根儿下坐着过了。
一时间,河东老墙根儿下的人们便开始议论起了哑婆这个人的来龙去脉。
老陈头说,哑婆是解放的前一年逃荒(类似于乞丐)到众合村的,也是村子里最后一个“合”进来的人。
哑婆刚来的时候,身边还带了一个女儿,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刚开始,她们娘俩就和田寡妇一起挤在河西的那两间石头房里,后来田寡妇死了,那两间石头房也就成了她们的家。
老陈头说到哑婆女儿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我似乎见过她的女儿。那时我还小,不怎么记事儿,只是朦朦胧胧记得她女儿好像是投河自尽的,应该是跳进众合村外那条混河里自尽的。
哑婆她女儿死那会儿,听说全国到处都在搞运动,我们一般大的孩子也不用上学,每天都会跑到老墙根儿下听大人们聊天儿。记得胡三爷每次点烟的时候,我还总会用两根小木棍儿从火堆里夹起一个火炭放在他的烟锅儿上。那时,老陈头还年轻,经常外出,只要他一回村儿,我们一般大的孩子便会围上去,让他给我们说外面搞运动的那些事儿。我们每次听到的都是,外面又有人挨打了,差点儿就被活活打死了。
有一次,老陈头刚回来,我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围着他,让他给我们讲打人的故事。可是,那次还没容老陈头开口呢,蹲在边上的胡三爷就把那根一尺长的烟袋别在腰里,站起来大声呵斥着:“说她妈什么说?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的。去,你们这帮孩崽子别听他瞎咧咧了,都滚,滚一边去。”
胡三爷的话把我们一伙孩子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吱声了。
老陈头看着胡三爷,瞪圆了眼睛,大声回着:“你说我瞎咧咧?你儿子把人家一个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给糟蹋了,还不让别人说啦?”
“你亲眼看见啦?你哪只眼看见的?在哪儿看见的?”
“我亲眼看见的,两只眼都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就在混河边的山坡上看见的。”
“既然你都看见了,有本事去告啊!我姑爷可是公社的干部。”
我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躲在一边傻傻地看着。
就在胡三爷和老陈头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们一般大的孩子便被家里大人拽走了。
第二天,村里真的来了好几个戴着大檐帽(警察)的人。他们在村子里折腾了好几天,哑婆闺女被糟蹋这件事儿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好像是老陈头被一帮人无缘无故地打了一顿,这件事儿才没有了下文。
再后来,老陈头脑袋上的纱布还没拆呢,我就听说哑婆的闺女投河自尽了。
过了些日子,也不知胡三爷从哪儿找来一根二尺长的铜管儿,把他之前那根一尺长的烟袋杆儿给换了。从那以后,他就成天靠在老墙根下的石墩上翘着二郎腿抽烟。
老陈头的伤好之后,再也不敢出去了,也不再给我们说有人挨打的故事,没事儿的时候就自言自语地说一句:“世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又过了几年,自从哑婆养了几只鸡之后就很少和人说话了,只和那几只哑巴畜牲好。
“起——灵——”
随着这声震彻山谷的喊声,我的思绪也被打断了。
我回过头,看着几个壮汉抬着那口栗子色的棺材正朝着大门口走呢。随即,我也跟在人群后面向前挪动着。
就在这时,有人拉着我的衣袖小声问:“你听见西山里的鸡叫声了吗?”我停下脚步,回头看,是老陈头。
我没听见鸡叫,倒是听见了胡二愣子的声音。
“爷,爷,爷,您倒是睁开眼看看我呀!爷——”
老陈头弯下腰,把手指放在胡三爷的鼻子下面,叹了口气说:“唉!死啦,死啦。死啦。”
我呆呆地看着村子里的那条小河。欢快流淌的河水如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刀,依旧以它固有的姿态,把村子切成“河东”“河西”两半儿后,又七拐八拐地流进村外的那条混河里了。我抬起头看看西山,还是看不到一丁点儿春的影子,依旧黑乎乎的。
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故去的那些人里,无论是行走江湖的郎中,还是落魄的书生……都在日出与日落的轮回中,被埋在了这片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大山里。这也正应了那句老话儿——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总之,那些曾经有着形形色色身份的人,最终的结局是一成不变的。慈悲为怀的大山,不但接纳了他们所有的善良,同时也包容了他们所有的罪恶。
“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老陈头又开始了他的因果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