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遇见】我愿陪你老(散文)
我站在二楼休息平台上,等着父亲出门。
三分钟后,门“咔”地一声打开,伸出一根檀香木拐杖,父亲探出半个身子,莲儿,我们去哪儿?饭店,今朝你生日。哦,我生日啊,去饭店。好,好。父亲拉一下衣襟走到楼梯口,左手抓住楼梯扶手,拐杖顺势挟在右边胳肢窝。慢点,慢点走,阿爹。我提心吊胆地看着父亲斜着身子急吼吼地下楼梯,并不上去搀扶。每次下楼,父亲总是态度强硬地拒绝任何人的帮助,以此证明自己还年轻。
刚到楼下,父亲一拍脑袋,你妈呢?英子英子……父亲仰起头冲着三楼大喊,拐杖敲得青砖地笃笃响。母亲背着小包边下楼边发脾气,来了来了,一分钟看不见我就叫,这种日脚过不下去了。父亲见到母亲,顿时眉开眼笑,用力抓住她的手,英子,你要去哪里?饭店,你个老活生,越来越糊涂了。我说了几十遍了,今朝你生日。
今天是周六,父亲的生日。一周前,母亲提醒我父亲的生日快到了,让我抽空陪她去选饭店。趴在窗口整天折腾那几盆半死不活的野花野草的父亲,听到过生日笑得合不拢嘴。而我一脸懵然,根本想不起来父亲生日是哪天,甚至我都不记得父母确切的年龄。许是匆忙的时光,让我一边前行一边在不经意间学会了遗忘,遗忘得心安理得,似乎这根本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而今人到中年,经历了许多经历,对于一些事不再纠结,一些坎不再惧怕,人世坦荡,无有禁忌。但关乎亲情、父母,日色风影里,我有意无意地疏忽,到底还是亏欠了年迈的他们。
冬日的下午五点,阳光还有丝丝暖意。饭店距家大概五百米,父亲执意要步行过去。马路上铺了一层风摇落的叶子,规则与不规则的形状煞是好看,父亲捡了十几片,像宝贝一样藏在羽绒服内袋里。三年前,父亲左脚置换过股骨,术后恢复良好,但走路时身子会向一边倾斜。怕他走久了腿不舒服,弟弟特意开车带父亲去饭店。但不管我们几个怎么哄,父亲坚决不肯坐车,还得意地说走得比谁都快。一路上父亲昂着头,稀疏的头发像旗子般迎风飘扬,张开嘴哼哼:“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母亲急得口不择言,老活生,老棺材,老糊涂,不让我省心,跑吃力了半夜里上卫生间都勿晓得,又要赤了(尿)床单上……
母亲的埋怨父亲听耳不闻,反倒声音越唱越响,也越唱越跑调,惹得路上的行人捂着嘴笑。我朝母亲和弟弟使个眼色,弟弟心领神会,紧走几步从后面拦腰一把抱起父亲,母亲夺下拐杖,我立马拉开车门,几个人眨眼就把父亲塞进车子。弟弟一脚油门,轰的一下,车子绝尘而去。
我没坐车,一个人走在树木繁茂的人行道上。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辆行人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急匆匆地忙着回家,路上再美的风景都无暇顾及。生活的样子真实地呈现在眼前,辛苦也好,慌张也罢,人生有瞬间的忧伤,也一定有瞬间的欣喜。
走进999包厢,一眼看到父亲坐在向南的位置,手机贴在耳朵上。我挨着父亲坐下,阿爹,别打了,我就晚到几分钟,你打了我五六个电话了。父亲放下手机,盯着我,莲儿,你去哪了?看着父亲着急的样子,我忽然起了顽皮心。阿爹,我跟你一起坐车来的,你忘了?哦哦,一起来的,我忘了。父亲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嘿嘿地笑。真是个老糊涂。母亲嗔骂着,又指着自己问父亲,我是谁?你是谁?你是老东西。父亲故意拖长了声调,一脸狡黠。母亲哭笑不得,作势伸手去拧他嘴巴。父亲立马翻脸,腾地站起身,扬起手对着母亲胸口就是一拳。大家都呆住了,瞬间又哄笑着赶紧去拉开父亲。看着委屈的母亲,家人们开始七嘴八舌“教育”父亲,说他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怎么可以动手打人呢?何况还是与自己一辈子风雨相伴,一日三餐嘘寒问暖照顾他的老伴?
父亲一声不吭地听着,不时偷瞄一眼母亲。我说,既然阿爹犯了错误,那今晚的饭钱就让阿爹算。父亲小声嘀咕:我没钱。阿爹,那你的钱呢?呶,都给你妈了,她是管家,家里的老大,雌老虎。父亲边说边夸张地翻着白眼。母亲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六点整,生日宴正式开始。猫咪(女儿小名)给外公买了燕窝粥,侄女也用零花钱给爷爷买了蛋糕,蛋糕上面有一个乐呵呵的老寿星。猫咪和侄女给父亲戴上生日帽,关上灯,点燃蜡烛,蛋糕中间有一个七彩烟火,在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烟火哧的一下串起,一分钟的时间里不停变幻形状与色彩,绮丽喜庆。灯亮了,父亲转身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再转身,慈祥的脸上尽是笑容。
我有些不安地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好像又深了,白发如霜。病痛把一个曾经睿智自信的父亲彻底变了样。记得有次带父亲去医院复查,当我挂完号走到医院大厅拐角处,看到母亲正急得团团转,父亲躲闪着我的目光,一脸羞愧。原来父亲尿湿了,幸好母亲提前准备了一套替换裤子。几年前因为小脑梗父亲动了脑部手术,有时便会尿失禁。我与母亲推着父亲进了男厕所。一转眼老了少年,那一刻,无法言喻的心疼让我眼睛发酸。
春去秋来,父亲可以拄着拐杖慢慢下楼梯,静静地坐在游乐场的木椅上看孩子们嬉闹。有时就趴在窗台上端详天上的云朵,有鸟掠过,便开心得拍手拍脚。但父亲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初夏的一个午后,母亲骑车时不小心摔断了肋骨卧床休息,父亲说母亲懒得天天躺床上不给他做饭。我说,阿爹,妈妈肋骨断了要好好休息,你听话啊。父亲啊了一声,急匆匆地走到母亲身边,一脸忧伤地看着她。母亲受不了,安慰父亲,没事,老头子,过几天就好了。父亲伸手摸摸母亲额头,高兴地说,没发烧,老太婆你装病,快起来做饭去,我饿了……
病后的父亲特别钟情于客厅那张藤椅,椅子被他用无数道布条和塑料带缠得面目全非。白天大半的时间他就闭着眼,两只手臂抱着翘起的右腿,头则凌空后仰,半靠半坐在上面睡觉,嘴巴里永远叼着一根牙签。这奇怪的姿势能让父亲几乎一秒入睡,不管谁叫,他都像雕塑般毫无反应。母亲上去把牙签拔了,他立马秒醒。
那段时间,每次看到白发苍苍的父亲孩童般无邪的笑容,我的心情便十分低落。人,都是在霎那间长大的。这句要命的至理名言让我突然流泪。我终于明白,长大后会有一种情绪,千回百转却无法用言语去表达。但我知道,那是执着的守候,是长久的陪伴。
在父亲面前,我特别害怕时间的流逝,想尽了办法去珍惜。我表现出了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好脾气,也不再因为父亲从早到晚十几只无所事事的电话影响我工作而直接摁了。不管父亲做错或说错什么,即使在某些方面固执得让我抓狂,我还是愿意配合他满墙壁贴满红红火火的福字。即使他把我刚买回家的椅子四个脚全部锯了,或在母亲洗澡时恶作剧般地关掉管道煤气,冻得瑟瑟发抖的母亲打电话与我一顿狂轰滥炸的告状,即使父亲拒不承认错误,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伶牙俐齿地去质问他,一点面子都不给,把父亲逼得只能讪笑着说,阿爹错了。
母亲开玩笑地说我变得懂事了。我默然无语。半辈子过去了才知道反思自己曾经的任性,唯愿父母以后的日子能够平安清静。忙碌的日子里,我尽量做到每天抽点时间去陪他们说说话,帮母亲洗洗头发,给父亲剪指甲,偶尔还会帮他擦鼻涕……这些本就是作为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但在我之前的人生字典里面是完全空白的。我为自己的改变而高兴,潜意识里像在黑夜中,无声地犁开了情感板结的土地。
我深信自己一直爱着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
如果你在爸妈这受了委屈,那你就哭吧。如果在外人面前受了委屈,哭完记得笑一下。这是多年前父亲跟我说过的话。那时的父亲,眼神清亮,意气风发。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记不住他的生日?
我转身拿起小勺,给父亲盛了一小碗“佛跳墙”羹汤,里面有海参、鲍鱼。生日宴的气氛热烈而温馨,父亲小酌了一杯红酒,脸色微红,精神很棒。看着他蹙眉夹起鲍鱼,莲儿,这是啥?鲍鱼,阿爹,吃了你的记性会越来越好。我的记性一直很好,很好。父亲摇头晃脑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两个多小时的生日宴即将结束,父亲吃完饭店赠送的长寿面和荷包蛋,站起来对着家人说“Thank you very much,I am very happy。”他的眼里荡漾着温柔的波光,以前那个儒雅的父亲仿佛又回来了。
母亲在忙着打包剩菜。我站在椅子上,准备把包厢门上挂着的红丝绸福字摘下来。之前父亲一眼欢喜,伸手要摘,被服务员挡了,父亲吵着非要不可。我只好与老板沟通,老板笑说就当送给老爷子的生日礼物。我把福字递给父亲,他却板起脸,一本正经地教育我,别人家的东西不能要。
回到家,母亲服伺父亲洗完澡躺在床上,与我聊了几句话就打起了呼噜,熟睡的面容像孩子般纯真。多年的脑梗使父亲的思维和行为差不多退化成了孩子,他也从不记得自己曾动过生命攸关的手术。曾经的过往里,父亲与我们的日子都过得“兵荒马乱”,如今他在他的世界里解锁了童年的“水晶城堡”,生活把那些幽暗,许以绚丽的色彩,呈现出光明,让父亲年复一年,无忧快乐地生活,或许于父亲也是一件幸事。
轻轻地拉上门,轻轻地下楼。身后似乎又传来父亲的唠叨声,莲儿,下楼梯不要玩手机,不要穿高跟鞋……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身,橘黄色的楼道灯映照在紧闭的大门上,泛出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