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子是我同学，我们住在一个村里。
　　 梅子的父亲会点武术，附近村里的几个男孩拜了师傅，学上三拳两脚的功夫。在金庸武侠小说风靡的年代，有点三拳两脚的功夫，似乎就成了侠客。当然，他们的江湖只在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什么名堂出来。
　　 我常常跑去梅子家，可不是想学武术。梅子的家里有好多武侠小说，让我十分着迷。梅子喜欢琼瑶的小说。我们心里各自住着自己的英雄和白马王子。
　　 夏天的夜晚，我和梅子坐在葡萄架下，说着各自心里的小秘密。曲曲弯弯的葡萄滕，遮住了半个院子。一串串小小的青涩的葡萄，似一串串风铃悬挂在藤蔓上，它不是风铃，虽触手可及，面对它青涩的样子，你不忍去触动它。我们的青春岁月，如葡萄般青涩，在青涩的外表下，藏满心事。
　　
　　 二
　　 高二暑假里，学校组织学生代表给老山前线的战士写慰问信。第一封信，是我和梅子在葡萄架下共同写的，开学后，我们收到了战士的回信。从那时起，我开始与战士通信。
　　 每封信的开头，我喊他哥哥，他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同学两个字。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也是大哥哥，我总有好多的话说给他：我的学习生活，我的远大理想，我的快乐和烦恼。他在回信里写道：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心是相通的。我把战士的信拿给梅子看，想让她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和自豪。
　　 我的心里在悄然发生变化，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整日心神不宁。时间变得如此漫长，让我不知道如何去应对这分分秒秒，日出日落。常常躲在角落里，一个人发呆，心底蔓延着思念和惆怅，牵挂他的安危。收到回信的那一刻，整个人快乐得要飞起来，一颗悸动不安的心稍稍放下。读过信，以最快的速度写信回去，这样，就能快些收到下一封信。只有知道他是平安的，我的心才能安稳。
　　 梅子将战士写给我的信带回家，被她母亲发现。她的母亲从信里寻找蛛丝马迹，断言我在早恋。随后，村里传出一些关于我早恋的闲言碎语。我母亲知道后，烧毁了我藏在箱底的信，这一切深深地伤害了我。那些信是我青春年华里最纯真美好情感，是要我一生去回想和珍惜的。母亲的做法没能阻止我与战士继续通信。
　　 我无法原谅梅子，我们的友谊出现了裂痕。
　　
　　 三
　　 夜里下了一场冬雨，路面结了一层薄冰，成了光滑的溜冰场。光秃秃的树枝冻成一条条冰凌，一阵风吹过，树枝摇出的声响好像碎裂的冰层，让人心里发颤。
　　 这样的天气出门，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如果是以前，我会和梅子一起去上学，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早上六点，外面的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必须早早出门，不然要迟到的。
　　 我从家里出来，慢慢朝街口走去。因为看不清路面，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可脚下还是不时打滑，心里一阵阵发慌。快到街口时，一束手电筒的亮光朝我照过来。我朝前走，那束光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我听到梅子喊我的名字。以前的日子里，梅子每天站在这个路口等我去上学。这束微弱的光照进了我的心里，那一声熟悉的喊声，已使我在心里原谅了梅子，毕竟那不是她的错。
　　 那天，我们结伴去上学。一路打滑，一路跌跌撞撞。我们互相鼓劲，终于赶在自习铃声响起时走进教室。
　　 毕业前夕，我收到战士最后一封信。他将从老山前线归来，信里写着部队新的地址，告诉我以后的信要寄往新地址。我能背下信中的每一个字，却无法提笔写下回信。我们之间隔着的似乎不止千山万水，我不知道怎样定义这种情感，是对英雄的崇拜，还是最纯真美好的初恋。经历了内心痛苦的挣扎，我决定不再写回信。后来，有位同学告诉我，战士曾向学校的老师问过我的消息。那时，我已离开学校，去了砖厂打砖，从此，我们没有了彼此消息。
　　 高考的结束，是我们人生分水岭的开始，同学们开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选择。从走出校门那一刻，我们将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去了村里的砖厂打砖。站在半米深的土沟里，满手油污，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木榔头将模具里的砖料砸实，做成一块块砖坯，每月仅几十元的工资。战士的信是我的精神支撑，是我心里的一道光，使我熬过了那段艰苦的时光。
　　
　　 四
　　 梅子喜欢大鹏，是很久前的事。大鹏是我们的同学，和梅子的父亲学过武术，算是半个徒弟。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亲密，在同学们眼里，两个人会走进婚姻里的。可我们不知道，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世俗鸿沟。
　　 大鹏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是知青，她们虽然没有回城，但将我们的户口迁回了城里。我们住在农村，却有城市户口，吃着商品粮。我们的知青母亲，在农村吃了半辈子苦，是一定要孩子们回到城里去工作生活的。因而，大鹏的母亲不会让儿子娶农村户口的女孩。
　　 毕业后，大鹏要去当兵了。三年后复员回来，将会被分配到城里工作。走的前一天，梅子要我陪她去大鹏家，想给大鹏送行，但她没勇气面对大鹏的母亲。我母亲和大鹏的母亲因为来自同一个城市，平日里关系比较亲近，我喊大鹏的母亲小姨。我陪梅子去，总不会让我们太难堪。
　　 那晚没有月亮，星星也躲了起来。黑漆漆的夜色，冷飕飕的风，让我想起了那年的冬雨。深秋的季节，却让我感到冬天一般的寒冷，脚下的土路走起来磕磕绊绊。我拉着梅子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那股凉意是来自心底的失望和伤感，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
　　 大鹏的母亲态度很冷淡，从她的神情里能看出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我和梅子进到屋里，没人招呼我们坐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尴尬又局促，我有些后悔陪梅子来受罪。梅子将求救的目光看向大鹏，希望他出来缓解屋里尴尬的气氛。大鹏有意躲避着她的目光，没吭声。这样的情形下，我和梅子只能告辞出来，心里真不是滋味。出了院子，梅子忍不住回头看，大鹏和家人呆在屋里，并没有出来送我们。
　　
　　 五
　　 在砖厂打工的第二年，我收到了城里一家纺织厂的招工表，这意味着，我要走出村庄，进城当工人，成为吃商品粮的人，算是半个城里人了。我急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梅子。
　　 梅子在邻村一家生产草纸的小工厂上班，我骑车去找她。站在简陋的厂房门口，我探头进去，大声喊着梅子。在一个大水槽里，翻滚着黄色的草浆，刺鼻的草浆味铺面而来，梅子的工作是裁割草纸。听到我的喊声，梅子快步走到门口，拍拍身上的纸屑，我们朝着工厂旁的一片田野走去。
　　 笔直高大的杨树投下一片浓荫，我和梅子坐在树下，面前是大片绿油油的麦田。杨树叶“哗哗”响着，麦苗随风而动，像一层层绿色波浪起起伏伏。我们的目光越过这起伏的麦苗，看向更远的地方，还是田野，绿色的田野。如果我心中的远方是城市，那梅子的远方又在哪里？
　　 童年时，我和梅子常结伴挎着柳条篮子在沟渠旁，田野里割草、挖野菜。有谁发现大片的青草或野菜，会兴奋喊对方过来。五颜六色野花随处可见，我们将喜欢的花采上一把，用草扎成一束，举在手里欣赏一番，比谁的更漂亮。有一种花我们是不碰的，我们叫它“打碗花”，学名牙疼草，花朵的形状和牵牛花相似。村里的大人们说，碰了“打碗花”，吃饭时会将饭碗打碎。这可能是村里的大人逗小孩子的话，我们深信不疑。
　　 我们不去触碰“打碗花”，我们也不去触碰青春岁月里那段青涩而美好，忧伤而难忘的初恋。
　　 那天，我和梅子在树下坐了很久，听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看麦苗起伏着绿色波浪。我们告别了青春，将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分别时，我们送给对方最好的祝福。
　　 初到城里工作时，我被同事喊做“乡下人”，处处遭人歧视，那种自卑如影随形跟随了好久。我拼命努力的工作，只想被这个城市接纳，在城里扎下根。在村里，我曾因自己有着城市户口而虚荣，心心念念要做一个城里人，那个年代，城市是我们乡村孩子心目中的远方。我回村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意与村庄做着割离。
　　 母亲告诉我梅子结婚的消息，新郎不是大鹏，大鹏在去部队后，写给梅子一封分手信。母亲将我和战士的信偷偷拿去烧毁，梅子将大鹏的分手信亲手撕毁。我们懂得彼此心里的忧伤和遗憾，许多年里，我们彼此念及，却再未见面。
　　
　　 六
　　 再见梅子时，是在毕业三十年的同学会上。因为路远，我到达酒店迟了些，同学们大多到了。在推开包间门一刻，心里涌动着激动和喜悦。梅子最先看到我，从人群里冲过来，拉着我的手又蹦又跳，激动地喊着我的名字。其他同学纷纷围过来，大家热情地打招呼。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不同痕迹，我在痕迹下努力回想着他们年轻时的样子。有人因为变化太大，我很难将熟悉的名字和眼前陌生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不得不让人感叹岁月的无情。在我精致的妆容下，不一样掩藏着岁月的沧桑感。同学会最能让人回想起曾经的青春岁月，岁月里那些美好的时光，感怀时光流逝，再不能做回少年。
　　 最后来到的是大鹏，包间里又一次掀起热潮。大鹏进来后，径直走向梅子。我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中等个头，满脸油腻，大腹便便的人是大鹏。那个少年时学拳脚，好打抱不平；学校运动场上，像风一样自由奔跑的少年，会是如今的样子。在我的惊愕中，大鹏给了梅子一个拥抱，同学们的掌声随之响起，还有齐声的欢呼。在同学们的记忆里，大鹏与班花梅子是最般配的一对，是会走进婚姻殿堂里的。如果时光回到二十几年前，希望眼前是另一番情景：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人为他们祝福。然而，事情终不是我们想要的样子。
　　 一场同学会热闹而温馨。大家久久不愿离去，有太多的回忆，说不完的感慨。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大家终究要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这次的同学会，将是以后岁月里的美好回忆。
　　 我和梅子出了酒店，来到路旁的银杏树下，陪梅子等公交车，一边说着话。大鹏将车开到我们身边，从车上笨拙地挪下身体，热情地邀请梅子上车，表示要送她回去，梅子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那客气的语气含着陌生和疏远，拉开了彼此不可跨越的时空，大鹏讪讪地离开了。随后，梅子坐上公交车，朝着与大鹏相反的方向走了。我看着两人离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里感慨万千。我心中的英雄哥哥，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情感，在时间长河里慢慢淡去，只留给我一个名字永远记挂在心怀。
　　 梅子说，她家小院里的葡萄熟了，邀请我去她家坐坐。那个小院一定很美，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