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仇道(散文)
不知什么原因,父亲与韩木匠结下了仇。韩木匠家住东房三间和南房的东三间,我家住南房的西三间,两家的南房由共同的大门隔开。村里人称我们的院儿为木铺院。我家不是木匠,却要叫木铺院,这叫人听了很不爽!
父亲心想,西边靠墙建一排猪圈,先养一头母猪,母猪一窝下十几到二十头小猪,三五年我家就攒够了买一座大院子的钱了;靠北墙建一排鸡窝和兔窝,鸡蛋我们一天吃一个,大量的鸡蛋还是要出卖的。兔子来钱更快了,父亲表哥的表哥在县外贸公司上班,那里一收兔子就是一大火车厢,我们家养的兔子还愁卖吗……但院子是共伙性质的,哪里属于自己,哪里属于他人,谁也搞不清。这使父亲的打算全部泡汤。猪圈羊圈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的裤褂,一想到“仇家”的眼色便一再地拖下去;窗前栽植一架葡萄夏天可以遮阴,秋天还能尝到酸酸甜甜的果实,但你家栽葡萄,他家会不会栽苹果、梨、花椒呢,哪不把一个院子变成树林了吗?弄不好,再要栽个松树柏树什么的,哪不成陵园了?据说,两家相好的时节,曾共同挖了一个地窖,两家的红薯、土豆、山药存放在那里,从冬到春新新鲜鲜坏不了一星半点。交恶后,谁瞧见谁都不顺眼,哪里还会共用一个窖?多年不用,那窖早坍塌得一塌糊涂了。我看见赖蛤蟆、蛇、蝎子、蜈蚣在那里时不时的出没。每到夜晚,我是不敢往那里眺望的。梦中,这些五毒虫豸经常变化成各种怪兽掐我是脖子。整个院子,一派荒芜。其实,更为荒芜的是人心。人心里长的草不少于院子里的草。
我多次看见,我家烟囱冒出的炊烟一飘到东房顶上,潜伏已久的韩木匠家东房的炊烟便扑了上来,几乎同时,韩木匠南房的炊烟也斜刺里冲来包抄。我家炊烟哪敢恋战,拔腿就南北迂回着向东逃遁。但韩木匠家的炊烟人多势众,紧追不舍,终于在快出村口的地方逮住了我家的炊烟。韩家炊烟一股抱住我家炊烟的腰,一股朝我家炊烟的头部猛击——这不能怪我家炊烟无能,原因是我家炉子里烧的是玉茭芯、麦秸、豆萁之类的软柴,韩木匠家炉子里烧的可是松木、柏木,最次也是柳木杨木桐木的刨花、木屑,前者生出的炊清淡、绵软,像八九十岁老人哈出的气息,后者生出的炊烟浓烈、强悍,像十七八岁小伙子一样活力四射,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
父亲目睹这番情形很是伤心。他发誓说,等有了空闲,一定要到西山砍几车粗大的黄栌柴回来,滚滚地烧着,不把韩木匠的炊烟压住势不罢休。但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闲下——尽管我多次看到他半晌半晌地下象棋,还蹲在东边井儿上与玉柱、子康一帮老伙计烟锅对烟锅抽水烟、抬杠拍闲话。每逢这个时节,我就断定,一定是父亲压根就瞧不上韩木匠,哼,他一个耍手艺的算个老几?
这年过年我给父亲出了一口恶气。
腊月间,父亲赶集粜了三十来斤红豆子给我买回了五挂鞭炮:“儿子,今年给咱好好放放,”父亲朝东房那边努了努嘴,“把他狗日的压住!”这是我有生(五六岁)以来最大的消费,我夜夜盼着天明。终于除夕来了,正月初一也来了。我记不得那夜我有没有瞌睡。我敢保证,那天我是我们村第一个燃放鞭炮的人——九九表咱背了半年背不会,燃放烟花爆竹咱可在行!天黑沉沉的,万籁俱寂。我家的公鸡听见了动静,以为天快明,该打鸣了,便“咯”地叫了半声,——大概是瞬间发现了失误,就把后半声咽了回去。我不管这些,穿上新鞋新衣哗地打开房门,用蔴杆头儿上的那点红点着了鞭炮。五挂炮衔接在一起,我想这样的威力一定大,韩家的孩子打死他他也没这个点子!鞭炮一点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地下火星飞溅,空中火药味十足——这味太让人陶醉了!父亲摸了下我的头说:“小子有种!”
韩家被惊醒。韩家孩子睡意朦胧地开门出来了。他开始燃放烟花爆竹。燃了很长时间。这时,我后悔了,因为我再已无炮可放……韩家的鞭炮一声一声地刺痛着父亲的自尊。我听见了他的叹息。这时,我灵光一闪,提起我家的铁水桶咣咣咣地敲了起来;韩家鞭炮停了,我还敲了一百来下。我听见了韩家孩子哭喊他爸:“骗人,说让我响个够,眨眼就完了,听,人家还响着呢!”我偷着笑了。父亲也乐了!
可惜欢乐来得太短暂。短的就像鸟儿在空中扇了一下翅膀。不久我就栽到了我自己手里。
我们一群孩子在村巷里乱逛。突然看见果园的荆棘柴门前聚集着那么多人,他们好像都提着篮子、筐子、布兜。村里今日要给村民分梨儿、苹果或桃子。我们断定。果香蛊惑人心,我们涌向果园。天虎在门口拿杆秤给村民分桃子。我们眼巴巴地瞅着三大筐桃子有两筐半分出去了,心跳都加快了。终于没有大人了,我们想这下该我们孩子打打牙祭了。我们盯着天虎看,天虎乜斜着看我们。半晌过去了,天虎说,你们把眼睛都闭上,今日我只能发一颗桃子给你们;我也把眼睛闭上,发给谁算谁。说着,他手里拿起一颗大桃子并闭上了眼睛。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我半闭着眼睛。我准备在天虎发桃子给任何人的当儿,抢过桃子。我们一字形排成了一行。大家都等待着。等待着。我半只眼清楚地看见天虎越过了朱虎,越过了有海,又越过红娃,再有两个人就轮到我了,我心跳加速,我涎水横流……但我没有等到。天虎把大桃子发给了韩木匠的小儿子——栓栓。我早瞅见天虎的眼睛闭一下半睁一下,到了栓栓跟前时却全睁开了。我喊,骗人。我知道,天虎经常到韩木匠家修锄柄、锨柄,听人说,韩木匠给天虎家修了纺线车都没有收钱。天虎在讨好韩家。我的呐喊激怒了天虎,天虎一掌将我推了个趔趄。我哭喊起来——偏巧父亲下工路过这里,他的火爆脾气迸发了,他轮起一把铁锨,劈头朝天虎拍去。天虎眼快,朝旁一躲,铁锨落了空。等父亲再次轮锨时,天虎已逃出老远。我向父亲诉苦,万万想不到父亲却轮圆胳膊朝我脖子就是一巴掌:“扇死你这没出息的怂囊鬼!”
多年后,我才理解,父亲当时是在打他自己。平素,父亲对我这棵独苗儿子爱护有加。他一生就打过我这一次。仅有的一次。父亲当时是在无奈地自虐呀。这一巴掌打进了我的灵魂。打进了我的一生。我终生不敢做“怂囊鬼”!
此后,我多次梦见父亲从西山砍回了几大车黄栌柴。我家烟囱出冒出了红彤彤的烟。韩木匠家烟囱里的炊烟一露头,我家烟囱里的红烟就猛扑过去了。韩家的烟马上跪地求饶。哈哈哈,我常常笑醒。醒来,我就想让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好用粗壮的胳膊腿对付侵害我的种种“邪恶”。但父母却做着不一样的梦。
不久,韩木匠八九十岁的老父亲拄拐杖去上厕所,返回时跌倒在了地上。父亲往韩木匠的东房一看,门锁着,他扔掉手里的饭碗,跑上前去,将韩木匠的老父亲搀扶了起来,又很小心地把老人送回到他的南房。接着又找来红先生给老人诊断伤情。等韩木匠闻讯回来,父亲才噘着嘴退出南房。
之后又发了了一件事。一天早上,一位中年妇女来到了我家。原来是,韩木匠的大儿子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这天上我家门的是女方的母亲,她是按惯例到近邻来打问男方为人的。得知来意,我听见母亲说:“你婶儿,女儿寻婆家可马虎不得;不过,我给你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家跟韩木匠家不对脾气,说好听的,怕说不好;说不好听的,咱做人不能没底线,嚼耳根子的话咱一辈子也不能说。你婶儿,你还是到旁处去打听吧,不要误了你女儿的大事。”那中年妇女就要出门了,母亲又叫住了她。只见母亲打开柜子上的铜锁,拿出红糖罐,冲了一碗糖水:“你婶儿,你大要远的来了,没啥好招待的,请把这碗糖水喝了吧;你女儿要跟韩家成了亲,咱不是就成近邻了吗?”……
韩木匠大儿子的婚事很快就确定了。结婚那天,天不明,父母就把家里打扫抹刷干净,接着领我去二十里外的县城逛街,给我买我心仪已久的小人书。我记得,出门时,父母把我家的房门圆圆地打开,把家里仅有的三个大凳子,两个木头墩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我家房门外的两边,还把两暖壶灌满,搁到朝院的窗台上。出了大门,父亲忽然想起一件事,埋怨母亲:“你放上暖壶,没碗,众人来了咋喝?”于是,母亲又折转身回去,把家里的碗搁到了外窗台上……
父母这本厚厚的教材,我一生都没读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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