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占尽风光的红毛衣(散文)
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归功于天使般的母亲。
——题记
1946年,哈尔滨刚刚解放,老百姓翻身当家做主人了,但生活还不富裕。那时,能有一件毛衣对哈尔滨人来说,若非富翁实属奢望,我却有一件与家境极不相称的漂亮的红毛衣,这得感谢我的心灵手巧的母亲。
1948年,我家住哈市道外同记商场后院。院里住着银行家属。大门洞外,有一个挺大的垃圾箱。一天早晨,母亲去倒垃圾,在垃圾箱旁发现了堆积如小山般的,蒙了一层白石灰发了霉的牛毛。母亲见了心想:怎么让牛毛发霉了呢?多可惜呀?用脚反复踢几下,发现有的牛毛发霉不严重,弄回来一些,经过反复漂洗,牛毛居然露出了本色,母亲惊喜不已,乐巅巅地又装了好几面袋扛回家。漂洗牛毛时尽管小心翼翼,牛毛上的石灰还是灼伤了母亲的手,一道一道的裂口,很疼,很疼,母亲咬牙忍着疼痛,不误干活。
经过精心漂洗晾晒,发霉的牛毛竟然可以搓出毛线来,母亲如获至宝。开始纺毛线织毛衣“工程”。找出一个用猪骨头棒做的“拨浪槌”,把牛毛分成一小扎一小扎,先把牛毛搓出一段毛线绳,系在“拨浪槌”的小钩上,随着拨浪槌地不断旋转,牛毛便一小段一小段扯成了毛线,那纺线的方法太原始,太古老,效率太低。
母亲忙家务,只能晚上纺毛线。那时供电不好,经常断电,家家备有小油灯,一个小碟子,放上少许豆油,把棉花捻成松松的小卷,点燃。多少次我一觉醒来,看到的是如豆的灯光下母亲纺毛线的身影,多少个黎明我看到的是母亲合衣而卧的睡姿。我几次劝妈妈不要熬得太晚,妈妈总是微笑着揺头。我理解母亲的愿望是表姐出嫁时让我穿上新毛衣,漂漂亮亮地出场。毛线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母亲的眼眶也陷得越来越深,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终于有一天,母亲欣喜地数着毛线球,掂着重量对我说:“够了,这些毛线有一斤半还多,足够织毛衣了!”又买了红颜料,自己动手把毛线染成了红色,结束了打毛线“工程”。
母亲的针线活在全院几十个妇女中,首屈一指,但贫穷的她,却从未织过毛衣。为了省钱,不买织毛衣的针,跟人要几根自行车废辅条,自制织针,废辅条的粗细适合做织针,但两端要磨成尖状。李白看老妇人铁杵成针的故事是励志,那是古人,母亲是现实版的铁杵磨成针,织针在变细。她的手指几次磨破,出血,红肿,变粗。食不裹腹的日子,母亲不得不精打细算。
母亲不会织毛衣,幸好二楼邻居是银行经理,他的二太太年轻有文化,也时常让母亲给她做针线活。她会织毛衣。母亲跟她学织毛衣。没拿过织针的母亲拿织针织毛衣犹如外国人用中国筷子,但,母亲凡事从不服输,她先学织反正针,先把毛线织成一片一片的,织了拆,拆了织,反复练,有时看得我都有点晕了。天道酬勤,没过太久,已经织得快速如梭了。晚上,望着母亲灯光下,织针上下急速翻动的情形,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的情况何其相似,母爱啊!毛衣逐渐有型了,套头衫,豆腐块形的图案。毛衣每天长一块,我的喜悦也长一块。一个晚上,我在被窝里看着母亲织毛衣,看着母亲的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能描龙能绣凤,我家大院谁家没有挂过母亲绣的窗帘,门帘?这双手能劈柴烧饭,能把铁杵磨成针,能变废为宝,我为有这样的母亲骄傲。
表姐的婚礼那天,母亲帮我穿上了红毛衣,抻抻衣袖,拽拽衣襟,含笑端详着我。那是成功的喜悦,那是夙愿得尝的欢欣,那是把女儿打扮美丽的快乐。婚礼上,众宾客注目着我的鲜红的小毛衣,我为表姐扯着拖地的婚纱(当时称“拉纱”尾随新娘之后),那时我挺起胸脯,心里美滋滋的,仿佛除了新娘我是最美的人。红红的毛衣衬着新娘的白婚纱,真是婚礼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后来亲友中有人扯着我的毛衣角问:“谁织的?这么合体,漂亮!”我神气地告诉他们:“是妈妈织的!”心中的幸福溢出。
此后这件毛衣成了礼服,平时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地放在箱子里。
有一次我参加小合唱表演,红毛衣也“闪亮登场”,在众多羡慕的目光中,我好不得意。一次歌咏比赛,老师希望我把红毛衣借给我们班的小指挥,我满心不悦,但仍和妈妈商量此事,她说:“别那么小气,怎么可以不借呢?这也是为了集体争光嘛!”母亲虽是文盲,但通情达理。当小指挥穿上我的红毛衣舞动指挥棒时,我发现红毛衣真为她平添了几分神采。从此我的红毛衣“轮官”了,红毛衣放在课桌里,方便大家借,太古小学大小规模的演出,认识的不认识的总有人借毛衣,全校都知道有个王友莲有一件红毛衣,我也有求必应。那个年代一件红毛衣出尽了风头,占尽了风光。
那时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取得解放战争节节胜利,每解放一座城市,工人,学生,便扭秧歌庆祝胜利。我们班的秧歌队一个男生穿工人服装,手举木制小斧头,我俩打头,队伍排两行,我穿着红毛衣,头上包白毛巾,手擎木质的小镰刀,扮成农民,甩开双臂,跳着欢乐的舞步,怀着胜利的喜悦,对祖国未来的美好憧憬,庆祝沈阳解放,济南解放,南京解放……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红毛衣陪着我扭遍了道外区大街小巷。那是一段闪亮的如歌岁月。
逝者如斯,70多个春秋流过,母亲早已辞世。我早已不穿毛衣,只穿羊绒衫,我有十几件之多,然而那件有豆腐块形图案的红毛衣依然珍藏在我的记忆中,鲜红,鲜红,还有母亲灯下为我织毛衣的身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一堆发霉的牛毛,变成件漂亮的红毛衣,赞美母亲变废为宝,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让我在家境贫寒时,也有闪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