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恒】古村寻幽(散文)
我踩着被地下之火炙烤过的山路,绕过巨大的火山口,登上海口雷琼火山地质公园二百多米高的山头,眺望远方。一万年前肆虐的火山沉睡脚下,曾经炽热的熔岩之上,椰城安然于琼州海峡之畔,那些史脉久远的古村落便像一颗颗珍珠点缀在熔岩流过的地方。
我在晨光中出发,循着万年前山崩地裂的印痕,一村又一村地寻幽访胜。我知道,唯有脚步丈量过的地方,才能走进内心深处,成为永恒的记忆。
◎荣堂村•七十二洞
出门看攻略,就像得到葵花宝典似的,吸引我去荣堂村的正是宝典说的七十二洞,他们说很有《盗墓笔记》般的神秘氛围。盗墓无非就是神秘、惊悚与恐惧,年过花甲的人难以因此而肾上腺飙升。但我知道那是火山溶洞,大自然镌刻的印痕,还知道熔岩上藏着八百年生生不息的生命集合体——古老的村庄。
荣堂村位于海口市秀英区的石山镇,距离市中心不远,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风采。出租车一路都是下坡,一直开到山脚下,我说就这里停车吧。四面青山围拢起的一块空地上有几间平房,看不到山洞,望不见古村。甭说司机一脸狐疑,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平房的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男人。他粗声大气地问我,来这干什么?我说来看七十二洞。他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手电筒,我知道来对地方了。这人就是“葵花宝典”中提到的“大爷”,因为给游人带路收取费用,网上褒贬不一。七十二洞尚没开发为旅游景区,无人管理,连个路牌都没有。讲好带路费十元钱,“大爷”转身从屋后的小路带我进山。
山并不高远,但洞穴的位置非常隐蔽。沿着竹林小径走过一个鸡棚,一尺多高的草丛覆盖下的就是洞口,一块石碑上刻着“七十二洞熔岩隧洞保护区”的字样。弯腰钻进洞口,脚下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往洞里走。昏暗的山洞里,四壁黑黝黝的,沟壑纵横,怪石嶙峋,斑驳的光忽明忽暗,伴着凉风阵阵,脑子里不由得冒出惊悚、诡异等字眼,随之盗墓体验笼罩周身。幸好有“大爷”陪着,否则我一个人断然不敢走进山洞深处。
手电筒的光束下,洞壁上火烧火燎的痕迹清晰可见。岩石上布满大小不一的孔洞,那是岩浆中气泡破裂后形成的。我想象着万年之前火山喷发的磅礴,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流过山峦大地,受地形构造和岩浆黏度等因素影响,形成纵横交错的熔岩隧道,造就了一个神奇的“地下王国”。
一路泥泞地走到主洞,一处高约三四米、长宽约二十米的大洞。它宽敞得像个大厅,以至于我觉得可以作为盗墓者议事的地方。洞内并不是漆黑一团,洞顶有两个窟窿,洞的两端是通向外界的洞口。窟窿和洞口透射缕缕阳光,像一束束射灯,洞内便明暗相间,神神秘秘。窟窿是洞顶局部坍塌的结果,塌下的碎石黑黢黢地堆成圆锥形。阳光垂直落在石堆上,向外看去茂密的树木炫耀着无尽的绿意,透过绿叶间隙,可以瞥见蓝天白云。石堆上长着几棵碗口粗细的榕树,树干伸到窟窿外,细小的叶子向着阳光的方向茁壮生长,褐色的气生根顺着窟窿四周蛛丝一样垂悬至洞内,像是探寻洞内的秘密,又像是回归石堆上的树根,演绎着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
“大爷”虽因“乱收费”没落下好名声,其实人很热情。一边提醒着我注意脚下的石头,小心滑到,一边用我听不大动的方言说着七十二洞的故事。他说,七十二洞是夸张说法,但这片山峦下还有不少这样的熔岩隧洞,只是没人敢轻易进洞。说着他要去我的手机,让我站到另外一个窟窿下的石堆上拍照。头顶上阳光像巨大的射灯,照亮身体,四周却是昏暗的一片,脚下是坚硬的煅烧过的火山石,脚旁一棵小树正努力地向上生长,黑暗衬托着光柱下的叶子格外青翠,生命的顽强尽在眼前。我站在光束之下、石堆之上,忽然就有了站在人生大舞台上感觉,我是否应该像哈姆雷特那样道出心灵独白:生存还是毁灭?
出山洞后,“大爷”指着一条小路说,从这里走过去,可以转到你下车的地方。“大爷”实际年龄比我小一岁,才将花甲之年,但方言实在浓重,我没完全听清楚他表达的意思,还是照他说的方向走去。转过一个弯,看到古旧的石屋,我才豁然开朗,“大爷”是让我走进古老的荣堂村——一个初建于大宋年间,由火山石砌成的村落。
眼前是一片灰黑色,火山石铺就的狭长小路,泛着青黑色的光,将十几栋石屋连为一体。火山石垒起的矮墙圈起一个个院落,院中屋子亦是也是用火山石砌筑的,朴素古拙,古风尚存。我在村里随意转悠,一块块垒起的火山石长满斑驳的苔藓,青灰色的石头房子有的屋顶塌陷、屋墙半倒,有的还比较完整,虽老旧但结结实实的样子,像白发苍苍的老人,衰老的体态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倔强。一块块不规则的火山石垒起一个村庄,凸凹多孔的火山石印刻着熔岩凝固时的瞬间,如今又铭刻上一段岁月沧桑的痕迹。
继续往西走,沿路随处可见放置地面上的石棺,这里曾盛行过石棺墓葬。石棺都是火山石制作而成,约两米长,顶盖用整块石板雕成,六面全部是厚约十公分的石板。熔岩上的古村里,先民们世代和火山石相伴,石屋里出生,石屋里长大,死后长眠在石棺里,火山石在荏苒的时光里化作一种生命元素,根植在古村的肌体中,撑起古往今来的日子。
随着城镇化的普及,石屋已十室九空。村里人都搬到新村居住了,老村只留下石头房子。没人居住的屋子缺乏烟火气,呈现一丝颓败,幸好墙头上、院门里的草木野生生地传递着生命气息,延续着古村沧桑而孤寂的岁月。
◎南轩村•大泻瀑布
出租车驶过香蕉林和槟榔树,七转八拐,终于在田间地头的一块空地上停下。前边已经无车道可走,远处是葱茏的山,近前是已经收割的稻田,我只好下车。呼吸一口大山里的新鲜口气,四顾泥泞的田间小路,我疑心走错地方了,那个隐藏着的大泻瀑布在哪儿?
二三十米外,一对夫妇正在菜地里劳作。隔着比较远,我只好大声喊道:“喂,你们好,大……”田里的女人没等我把“大泻瀑布”四个字喊出来,就一指左边的稻田回道:“在那边。”我顺着女人指点的方向,沿着田埂向前走去。稻田已经收割了,只留一地的稻茬,田头一片绿植开着白色细小的花,隐隐地能听到水流“哗哗”的声音。
闻声寻瀑,水声响处,大泻瀑布直坠断崖。我于恍惚之间好像到了亚马逊雨林,眼前一条并不宽大的河缓缓流淌,除了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两岸尽是化不开的绿,像厚实的绿色织毯,像起起伏伏的绿浪。几棵高大的树木立在断崖边上,从那一团浓绿中挣脱出来,笔直向上。小河仿佛从绿色的海洋中流出,舒缓而宁静,然而河水至此遇到了一个十几米高的断崖。河水没有畏惧断崖的陡峭险峻,轻快地绕过崖上两块巨石,一泻而下,串串珠帘直击崖底,跌成无数水花,而后又汇合为小溪,冲刷着黑色的火山石,继续缓缓流淌,流向另一片浓绿之中。“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水的品格,然而“不争”并不是没有追求,河水奔向大海的脚步无可阻挡,永远向前,奔流不止。
大泻瀑布无法比拟“骤止断崖跌九重”的黄果树大瀑布,也无法与“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相媲美。它藏身大山深处,没人为它写诗绘画,更无人讴歌赞美,但它并不在乎这些,只一味地流淌,滋养两岸古老村落里的人们,用它最自然的形态和幽静飘逸之美,诠释着什么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品格。单凭这一点,我已折服山野中鲜为人知的大泻瀑布了。
我接下来的行程是要从南轩村前往美榔村。寻不到交通工具,只能步行,好在不过二三公里的路程。南轩村以及后面走到的美榔村、罗驿村都是具有千年历史的古老村落,均隶属于海口市的澄迈县。一碧澄江与一黛迈岭相遇在海岛,山水融合孕育出一个个古村落,古韵古风,水木清华。村子里的老宅旧屋也是用火山石垒起,因为我已经见识了荣堂村的石屋,而且还将去参观也是石屋为特征的罗驿村,就没有进到南轩村里,抄近路沿村外小路去往美榔村,不承想这一路竟成最美乡村行。
窄窄的乡路干净整洁,路边的石屋沧桑古旧,火山石筑起的矮墙爬满青藤。一棵棵香蕉树张扬着蒲扇一样的叶子,一挂挂青绿色的香蕉挂在树上,偶有盛开的香蕉花,谈不上漂亮,但的确硕大。一行行槟榔树像哨兵一样笔挺伫立,一眼望不到头。早就过了采摘期,偶尔能在树干上发现一簇深绿色的槟榔,不知道是采摘人粗心遗落下来的,还是采摘后又长出新的来。北方很少有人喜欢嚼槟榔,但不少人都会记得邓丽君演唱的那首湖南民歌《采槟榔》: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这让我想起过往的日子和自己的青葱岁月,万花筒一样的缤纷。
村路悠悠,步履闲适,绕过一大片槟榔树,告别了一群大鹅,与老牛结伴同行,走过一湾池塘,遇到一群鸭……千年的古村落,青山绿水常伴左右,喧嚣、纷争、荣辱在这一刻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唯余神清气爽、怡然自得。
◎美榔村•姐妹双塔
一走进美榔村,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那唯美至纯的双塔。竹影婆娑,椰林伴风,六边形的姐塔和四边形妹塔伫立在一湾池塘中,水石清丽,双塔隽永,像一对素雅的丽人,飘渺地从大宋年间走来,这一走就是八百多年。
宋末元初,村里有一位名叫陈道叙的乡绅,家境富裕,虔诚信佛。陈道叙夫妇育有二女,长女灵照,次女善长。受父亲的影响,姐妹俩都信佛,在辑瑞庵出家。后来,姐姐还俗嫁人成家。不幸的是姐妹先后英年早逝。伤心的父亲为留下对一双女儿的念想,出资在辑瑞庵外捐建双塔,怀念女儿,超度亡灵。有了双塔之后,人们膜拜日久,渐渐就有了许多传说。传言姐妹俩拥有一个椰壳宝物,放进去几粒大米就会出许多粮食,放金银出金银。姐俩乐善好施,把这些粮食和金银都施舍给乡里乡亲。还有猜测,父亲不单是怀念女儿捐建的双塔,在大宋灭亡、元朝兴起的时代背景下,恐怕还有其他不能言说的秘密。我不大在乎这些传说,只是感叹双塔八百年不倒的神奇。辑瑞庵早就毁掉了,连个遗迹都寻不到,而双塔还在,陈氏父女的故事就能讲下去,也许还要再讲八百年,赓续传承厚重的历史文化。
心头缠绕着思古怀远的情绪,我围着姐妹双塔已经转了两圈。双塔相隔二十米左右,座落于一潭绿水之中,潭不大却碧绿清澈,与周边古树的苍翠和青草地的绿茵彼此呼应,烘托着双塔的淳古朴拙。姐塔为六边形,坐东南向西北,塔身六层,高十七米,造型优美。妹塔为四边形,坐东北向西南,塔身七层,高十三米,精致灵秀。两塔伫立于高大的塔基之上,塔基、塔身、石桥均采用当地的玄武岩,也就是火山石。塔的构造采用了榫眼凹凸相接,条石干摆叠码,也就是不粘合,通俗点说就是把石头像搭积木一样垒起来,堪称一绝。塔身上的石刻浮雕精工巧作,栩栩如生,令人惊叹八百年前的文化艺术水准之高超。
历经八百多年风雨,美榔双塔依然风姿绰绰。灰黑色的石条层层向上,又互为交错,簇拥着垒起时光荏苒的骨架。风风雨雨磨掉火山石的棱角,还在一些石头上留下一块块浅绿泛白的斑痕,像石上盛开着一朵朵岁月的花瓣。都说岁月无情,其实岁月最有心,它把千年往事藏到石块石条石缝里,藏在一个不起眼的村落里。
我站在村头的土坡上,回望双塔倩影,听得到风吹翘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仿佛是为一帧帧回放的旧日画面配音,古韵悠长,悦耳动听。云烟飞逝,双塔依旧,回放的镜头定格在而今的村落里,椰树常青,古榕常绿,美榔双塔之外稻田飘香。
◎罗驿村•古驿石屋
走进罗驿村,玄武岩的沧桑厚重感扑面而来。牌坊、宗祠、古塔、石屋、古道、老井铸就古村的骨骼筋脉,蕴含其间的丰厚文化则是古村勃勃的气血,世代流传,生生不息。
罗驿村襟江带海,山青水秀,环境优美,是一座具有八百年之久的历史文化古村。因琼州西路官道驿站位于村旁,古称倘驿。村外山峰环绕罗列,“驿道于此,可以罗络四海商客,广交天下朋友”,遂取名罗驿。村里有很多文物古迹,概括起来有二祠、三坊、三塔、三桥、九井,此外还有一驿站、二学堂、三古墓、四故居、五碉楼等等,大大小小的不下十多处。
沿着乌黑铮亮的石板路,走在斑驳的墙壁外和翘起的屋檐下,玄武岩垒起的石屋早已人去楼空。唯余祠堂、牌坊、石碑上的木刻石雕,门前威武的石狮,色彩鲜艳的墙绘,半塌的院墙,石凳、石碾,还有破碎的石缸,散落在疯长的野草中……岁月留下的痕迹,刻录下过往的日子,藏不住昔日的繁华。
穿过一片树木,走过罗驿小学,就会看见一座独具风格的建筑——李氏宗祠。李氏宗祠始建于一七二三年,历经三百多年的风雨依然保持完好,具有鲜明的清代建筑特色。高大的牌楼式的大门彰显出一丝奢华,进到院内,两座石狮分列左右,红墙黑瓦的宗祠色彩明丽,给以墨色为主基调的村落平添一抹亮色,耀目显眼。祠堂照壁上浮雕一只蓝色的麒麟,上方有个圆孔,能看见古驿道和村庄四季不同的景色,古人取“包罗万象”的意趣,暗含开阔眼界之意,打开胸怀,拓展视野,走向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