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湖桥待月(散文)
相传,本邑大画家黄公望曾常在湖桥底下豪饮,随手丢沉在河底的酒甏竟致过往船只搁浅。每天鸡啼时分,黄公望起身下河埠,摇着小木船前往尚湖。船上有无笔墨纸砚?酒一定有,且整坛整甏摆在船舱。
什么酒呢?黄公望的人生历宋元两代,虽白酒(烧酒)蒸馏技术自元初随蒙古人入侵由陆路传入华夏,译名“哈剌吉”,黄公望未必有缘享用,有缘未必喝得惯。家酿米酒纯度低,难于经年保存。黄酒正合适,能抱着酒坛喝酒,随手提起扔到河里,说明酒甏不怎么大,五斤,十斤,最多不超过二十斤装的黄酒。花雕、太雕?元红、加饭、善酿、香雪?反正是黄酒。
黄公望一辈子浪迹山水,在浙江富阳、平阳一带客居十多年,相必喝出了钟爱。他晚年隐居杭州西湖筲箕湾上筲箕泉,与茅山道人张雨的浴鹄湾很近。筲箕湾相当于西湖的潟湖。逆向思维,选择筲箕泉的理由多多,绍兴黄酒是否其中之一?黄酒,琥铂色或咖啡色,有隐隐的稻米香,后劲藏在绵软的口感里,恰似文人孱弱的躯体潜在的风骨,为文人最爱。武将性烈,是故爱烈酒。农家淳厚,切合米酒之恬淡。至于奶酒葡萄酒,概物流不畅。
他布衣芒屩,或许船上常备蓑衣笠帽,有些作品中形容黄公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至于落拓到这般境地吧?他至少还喝得起酒,他不事农耕,整日无稻粱之忧,名气摆在那里嘛。再者,黄公望活了八十又六,远甚于现在百岁,落拓之人哪有这般龟年鹤寿?
黄公望住在小山,小山是虞山的尾巴,黄公望摇船出河浜汊,便是浪澄塘(现称张家港河)。一度疑惑,这河与作为地名的张家港是否存在某种契合?还真是,地随河而名,由张家港长江口起源,一路迤逦至浏河。常熟人一般省略河字。木船比划桨的小舢板略大,以橹为浆,船舱盖以半圆的带窗篷顶,一方小桌子,凳子与船身一体。三四个人坐一起小酌当无碍。
下酒菜呢?那种可谓奇臭的香或曰奇香的臭的绍兴臭豆腐肯定吃不成了,一把牛皮豆,一把炒黄豆,几块自己腌制的萝卜干,咸蛋皮蛋或有,一个鸡爪抿半天?据说,他跟附近樵夫、渔夫、农夫关系挺好,他们不时送些鱼虾、野味、蔬菜给他。或许菜无所谓,他喝的是酒,酒里藏着他的放浪形骸、遗世独立。
小山离湖桥很近,摇船最多三五分钟。泊船靠岸,把缆绳随手带在桥墩石缝间。现存最早的是1935年拍摄的照片,是一座明代建筑的三孔石拱桥,比平板石拱桥略陡。一头有瓦顶小屋,一头有歇脚凉亭,亭边有棵不大不小的树,据说是发财树。六百年前的湖桥什么样,谁知?大抵也这般模样吧。
你道他就为挑个地方来喝酒的?他虽号“大痴”,痴不在这里。年轻时代的黄公望也曾壮志凌云,可惜他生不逢时。南宋流亡政府覆灭那年他才八岁,尽管后来忽必烈倡导汉化,推行延祐复科,汉人依然不被重用。黄公望两度当过小官吏,四十七岁那年受张闾案牵连入狱。自此彻底看破红尘,参加全真教,并刻苦钻研画技。他五十至六十二岁基本上隐居常熟小山,偶尔去松江、杭州一带走亲访友,以卖卜维持生计。参阅浦仲诚会长的《黄公望年谱》,这段历史基本可考。
他在看尚湖,看虞山,看桥上匆匆过客,看河中往来舟楫,看春夏秋冬山川情韵,看风霜雨雪气象万千,看日出月落朝暮变幻……自然的山水成为他胸中的山水,得之于心,运之于笔。
他或许还在等,等暑气退尽,等天朗气清。他终于等来那个醉人的夜晚。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桥弯如月月正中,影落桥口月累累。”故湖桥别名串月桥。一年一度,绝佳的景致仅得一回,还得看天气是否争气。月色如泻,水平如镜,桥影婆娑,一轮明月静卧在桥拱与倒影自然契合的环抱中。黄公望抱着酒坛,深邃的眼眸藏着曾经沧海的人生参悟,最终醉卧船头,半夜风起都不觉得,呼噜随着水波荡漾了一夜。他有无画过“湖桥串月”图?应该有。据说黄公望画过七十二幅虞山尚湖图,仅限于传说。即便有言之凿凿的《尚湖钓雪图》,也无明确依据。
“湖桥串月”,位列“虞山十八景”之十五。有书上说,又叫“湖桥夜月”,不等于瞎扯么,不夜哪来月?夜,哪有串字的画面感与动感?
多年前,曾购得一本《虞山十八景》,首位“书台积雪”,又叫“书台怀古”,常熟人大多不知的那般好去处呢,沾了昭明太子名气。作为常熟地理标志的“破山清晓”排在第二,破山寺俯视苍生,香火缭绕,茶客络绎,登山步道健身者一拨又一拨。
十八景,有的消弭,有的式微,有的重现,有的异化,真正与青山同在的不过半数也。比如“吾谷枫林”,仗着一季秋光独揽胜景,与“维摩旭日”上下呼应。可惜,上世纪七十年代变成了人生的最后一站,高耸的大烟囱飘走了多少阴魂,常熟人不忍说那毛骨悚然的三个字,以“吾谷湾”方言谐音晦称“牛角弯”。后来它迁址湖桥南堍尚湖西岸,尽管换了一个宛转甚至有些空灵意境的名称,老人依然一不小心叫它“牛角弯”。它真是一处更大的败笔,尽管建筑气派,外地游客误作宾馆去投宿。
十八景大多属于虞山,尚湖占得两席。“湖甸烟雨”随干湖造田而去,又随退田还湖而归,格局大不如从前。先前的尚湖,是原始旷野之地,面积大多了,岸线远无现在拘谨。张家港河直通尚湖,向东出湖穿越元和塘。穿湖这一段,既是以宽代深的河道,又兼具航运、渔业功能。昔时湖桥与尚湖很近,或者就是湖的尾巴,甚至可以说到湖桥等于到尚湖了,不似现在隔着村巷,大片农田果园。围湖造田时湖中填出一条与北岸并行走向的堤坝,不知该称湖堤还是河堤。等于另辟了一段张家港河。
望虞河开挖那年,河口筑了大坝,随之老石拱桥废弃,在原址重建了一座水泥拱桥。据说当时,在湖桥挖出好多缸甏碎片,我查阅过当年的文字资料,证实此言不虚。那么,这些碎片果真黄公望所为?是恰巧打翻了缸甏船,还是多年间在此泊船过夜的航船所弃?
湖桥对于我,儿时仅为地标意义的存在。一直听父母说起,貌似到山前(即宝岩)的必经之路。上三年级那年,我第一次路过湖桥,桥的样子已俨然失忆,但还记得桥头的小凉亭。若干年后,凉亭的遗址还在,在轮船码头边。且记得,两岸桥墩遗留的石头在那里存在了多年。那些河底的碎片是不是在此歇脚的路人留下的呢?深究似乎已经没必要,所有碎片均已不知所踪,即便能找到,陶土碎片能与瓷片比肩么?
湖桥还在,严格说桥名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蜕变成一座上承式水泥拱桥,直通白鸽峰(有史料上说,又名白鹤峰)。2000年以后,随着三环路改造,又在西边望虞河口建了一座更宏伟的湖桥,也是上承式混凝土拱桥。双桥同跨,但格局不同,走向略有差别,就像一对个头悬殊的父子,衰弱的父亲被时代冷落了。
我曾在多个时段驾车过湖桥,湖桥又变成了我驾车的路标。在一个月圆之夜,我情不自禁停车下来,扶着栏杆俯视河水。这里是两条大河的交汇处,星光下暗流涌动,水声鼓荡。桥很高,桥下大型运输船鸣着汽笛打着探照灯在此转道,身后亮着远光灯的汽车疾驰而来,刷刷飞过桥面,桥上桥下不得片刻宁静。桥影呢,月影呢,被涌流被尘世吞噬了。
尚湖穿湖堤上的桥就叫串月桥。
串月桥,这哪里跟哪里呢,串月桥有那么长吗,才三孔。桥名移植,桥身移植颐和园十七孔桥,堤叫拂水堤,桥名拂水桥,不好吗?打住。
与黄公望研究会的同仁多次在串月桥头的望虞台小聚,每次散场,只要不喝太多酒,都不急着离开,一定要上桥站一会。串月桥串月的景象一次没见过,果真有,十七个桥孔各抱一轮明月,该是怎样的奇观呢?邂逅不偶,需得一定的时间,一定的角度,哪能随随便便让你撞上呢,仿佛昙花凌空筑瑶台,仿佛彩虹倒挂的环天顶弧。
老师金曾豪写过很多以水乡练塘为背景的作品,一位杂志社编辑说,来去沪宁之间一直路过练塘,你带我去看看练塘。金老师说不去为好,还是从我的作品里认识练塘吧,于是有了《蓝调江南》这本散文集。
有些美好只能存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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