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过年累(散文)
上班第一天,见面互致问候完毕,众人均喊过年累:出门做客的喊累,待客的主人也说累,出门旅游的也叫嚣浑身一丝力气都没了。男人乏乏的,女人已经干活兮兮得了,大多数人心里默默盼着提前上班。过年是中国人最大的社交,花钱劳神。
其实,过年一直累,只不过大多数男人才良心发现而已。男人跟着干活的女人转,已经扛不住了,更别说劳动主力军家庭主妇了。
从小到大,直到年近五十,我一如既往不喜欢过年。
小时候,从十一月甚至农历十月开始,母亲就开始筹划新年了,跟集扯布寻裁缝做衣服。日子拮据,东挪西凑,今年给儿子从头到脚置办新衣服,女子们上一个春节的套袄衫子还能将就,裤子边放二寸还能凑合,那就买一双尼龙袜子哄一哄,这年也就打发了。冬日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在纳鞋底子,天没明披一件棉袄坐在炕上继续纳,“哧啦”的线绳子声,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全家八口的鞋都出自母亲之手,她是1100度的高度近视眼。她那双手啊,全部皲裂,裂子娃嘴一样张着,手心粗糙如砂纸,根本不能在绸缎被面上摸一下。白天不懂夜的黑,富人不懂穷人的窘。
腊月二十三前后拆洗被褥。被褥是老粗布絮了老棉花,井里绞水,一桶一桶又一桶,在搓衣板上搓啊搓,舍不得多打肥皂,那就那费力气。大人的,碎娃的,里面衣服,外面衣服,都须清洗。腊月从井里打上来时候还冒着白汽,不甚寒冷。泡一遍,搓一遍,透两遍。泡,揉,搓,拧,拽,一盆盆的水越来越冰,至今都能感觉到指缝里的寒意。我无数次感谢洗衣机的发明者,是他解放了广大妇女。下午光席片子上缝被子,先絮棉花,小疙瘩扯平,大窟窿填满,然后一针一线的缝。晚上起夜,母亲和姐妹们都说俩膀子疼。而这样的洗洗涮涮,要持续数日。
有一天得腾出时间除尘,我们叫“扫窑”。匆匆吃过早饭,把厨房里里的瓶瓶罐罐坛坛碗碗全搬出去,然后我父亲或我哥拿起扫帚,戴顶草帽,把窑洞从里扫到外,从上扫到下,犄角旮旯都不留,灰纤积尘,尘土飞扬。炕上熏得发黄的席被卷到院子,母亲笤帚抡起使劲掸去,而席片底下平时压的纸片袼褙遗落的硬币大白于天下……
清扫完毕,开始拿出报纸糊墙,从外到里,从上到下。一个人抹糨子,一个人糊,高了低了,斜了扭了,反了正了。好不容易糊完了,又开始乾坤大挪移,所有东西回归原位,锅里热水,一一清洗。
冬季天短,三点多了还没做午饭,每个人饿得前心贴后背,脏得灰土灰脸。猪还在圈里哼哼,巴克侠猪嘴长,差点把猪圈门拱掉了。好不容易人吃了饭,猪也喂了,又得揽柴烧炕……长大后,哲学老师讲弗弗西斯每天将比他身体还庞大的一个沉重圆石头从山脚推到陡峭山顶,而到山顶时,石头又滚下山脚去了,弗弗西斯只能再次从山脚往山顶推,周而复始。我马上想到了过年前那干不完的家务活。孩子们打下手,主力军是母亲,我们可以偷懒歇一会,母亲没有喘口气的功夫。现在虽说有家政公司,可大多数中年妇女哪有这样的消费习惯呢?
后面是蒸年馍。我家每年三十蒸,为什么不早点做呢?我妈说早蒸一天,馍太白太好吃,吃得太费了。蒸多少呢?说出来大家不信,筒子锅,三个大篦子,最多蒸十一锅。因为父亲兄弟姐妹七个,母亲兄弟姐妹九个,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更别说我的舅爷姑婆那辈亲戚算完了有一河滩……父亲排行老大,亲戚来了大多在我家吃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不得不多准备。起面,揉面,几大盆,辛劳自不待言,更多的是忐忑不安。那一天,母亲几乎不吃饭,光烧的碱蛋蛋她吃个半饱。她眼睛不好,看不清黄了还是正常,而面又多,拿不住碱水,老恐惧年馍蒸不好,惹得父亲雷霆大发,过年待客端出来的馍不好让我们家颜面尽失。蒸年馍,于母亲而言是过难关,心理关,技术关。而且我家几乎年年还要蒸猪血粑粑,鲜红的猪血,发酵后松软如赭石色的稀泥,碱水合适与否全靠鼻子闻,那更考验母亲。外婆好我都爱吃松软可口的猪血糕,现在想来,我们好这一口却是在为难母亲。
父亲每年要过油锅子,炸豆腐,炸虾片,炸花生米,炸红芋,炸酥肉,炸整块的肥肉……母亲心疼菜籽油,偶尔嘟嘟囔囔。父亲干累了,母亲说多了,一言不合就吵起来,烧锅丫头我心惊胆战。难怪外婆说,有钱人过年,没钱人过难。
终于到大年三十下午了,开始煮肉。我们家每年都杀猪,整肉几乎全部卖掉,留下头蹄里物煮,猪头要烧毛,猪蹄要烧毛,猪肠子用玉米面一遍遍清洗……这都是父亲的活,他也累,他操心的事情更多。哥哥也没有闲着,厨房大瓮里需要汲水十桶,牛棚需要三四桶,父亲一声令下,弟弟拽井绳,哥哥摇辘轳。牛圈猪圈的干土得拉几架子车,都是力气活。开始煮肉了,一桶半的井水倒进锅里,烧锅任务就是我的了。我给锅底撘上炭烧,架上胳膊粗的硬柴烧,锅沿沿就是不冒一丝丝热……风箱拉得我胳膊快断啦,锅才开,然后慢慢煮吧。锅里添那么多水干啥啊?为了多一点肉汤,熬菜用,煎汤用,母亲牙齿不好,最爱吃肉汤炖萝卜了。其实,她也爱吃肉,可是她舍不得吃,她要留给客吃,她始终把门面放在第一位,多少传统女性和母亲一样活得完全丧失了自我。许多人怀念所谓的年味,都是建立在一辈辈女性的辛劳之上。
肉终于熟了,父亲亲自操刀,给每个人碗里切肉。我们吃的腥汤泡馍,类似于今天的羊杂碎,肉片冒热,再浇肉汤,洒上葱花,泡干馍,美美咥一顿。这就是我记忆力里最畅快的吃肉时刻,也是短暂的难得的温暖轻松时光。肉放凉了,搁竹笼里,挂在空中,用来待客。花大钱,还人情,撑面子,这是过年的本质。
三十晚上,要给其他三个大大家端核桃花生瓜子糖一碗,搁几毛压岁钱。去二大大家给的压岁钱多,弟弟撒欢去了。去四大大家没钱,那就是我的任务了。唉!
大年初一清早,想穿新衣服,母亲不让,明天出门再穿。眼巴巴的看着其他小伙伴穿新衣服,你不知道那个丑丫头心里的难受劲啊。
终于穿新衣服了,袜子太厚,补丁太多,站在炕根底,使劲踢,最终鞋勾上了,有些夹脚。而裤腿下的褶子,始终在提醒我,新年我穿的是旧衣服。
出门的礼品都是算好的,橘子罐头只能看不能吃。所以我没有拆点心盒子的习惯。潜意识里,那都是出门走亲戚的……
过年最让我头疼的事情是喊客人吃饭。比如姑姑们来了在我家坐一会,去其他大大家了,母亲早早开始做饭,遣我去邀请她们来我家吃。可是我婆和二大大一家生活,姑姑黏老妈,且二大在外工作,家底也比我们好,人家不愿意来。我去一回,没叫来。我妈说我不会说话,没有诚心邀请,让我去第二回,叫的人家都觉得我这娃没眼色……那种左右为难,那种说不出的尴尬,中国式亲戚交往,让人不堪回首。
我讲述这些时候,丈夫不解地问我,你不会不去吗?不会让其他人去叫吗?我说哥哥满村子逛去了,和胡润润谈恋爱去了,弟弟跟着父亲走亲戚去了,三姐来了客人只要能问候一下都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只有我这瓜女子,干着出力不讨好的活。我奴性十足,缺乏反抗意识,娘家扎实培养,嫁到你家,过年继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打住打住,他截住了话头。
我也想打住这累人的过年啊!
丈夫指着紫甘蓝问我:“这是紫菜吧?我就说还有这么大的洋葱。”
亲,你说,我现在过年累吗?
我也想弱弱问大家一声,您过年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