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岗西大集烟火气(散文)
一
临近春节,第一次把早餐放在岗西大集,是受了朋友老陈的影响。
晨曦微露,小城还在静眠中,城郊的岗西大集,却是炊烟四起,两百亩的大集,周边林木绰约,生生地被大集的烟火气唤得半眠半醒,炊烟的香,绕着树的梢儿,就像挂着一抹烟雨风帘,再大的扇子摇风也吹不散。
饮食摊位居中,百家摊位,依序排开,起早占摊位的先来一顿大集早餐。辐辏辐射,烟火气把个集市的温度调好了。
年前的二十天,几乎打乱了赶集的定约日,我还是趁着农历的二十八日,驱车前往。
一溜儿的花格子编织布,从东拉到西,中间间隔留出小门帘儿,朔风不劲,一桌桌简易的早餐,暖着就餐的人。
“麻特,麻特,又发又香的大麻特嘞……”这声音,这用词,特勾人,半天来一句,并不急促,用不着招揽顾客,几乎都是“老来熟”,只是这词容易把人摁下来,沉浸在旧时光里。
“麻特”是荣成人对油条的方言称呼。这两个字,就像我上高中学英语,在单词下面写上汉字以记发音,我就始终没有琢磨出“麻特”两个字的意思,但觉得亲切,若问我的母亲要油条,她一定反不过神来,一说“麻特”就懂得了。“麻特”就像个外国人的名,但不洋气,而是土气得很。
那年我到洛阳,到小饭店吃早餐,河南人叫油条“麻糖”,或许就是口口相传,语音传讹,在胶东半岛才有了这个叫法吧。
二
“麻特”是主食,配食根据个人爱好随便点。
一碗颤惊惊的嫩豆腐脑,一片葱花芫荽绿。一碗淀粉杂烩儿,几缕蘑菇丝儿,稠若煮过的红糖汁儿。一碗芝麻豌豆高粱糊,粘稠稠,将杂粮的味道浓缩在瓷碗中,粮香袅袅。一碗蛤蜊海鲜汤,直把麻特的面香瞬变鲜香。
我特别喜欢一碗羊肉汤,少许羊肉片,多来傻白的羊肉老汤,将麻特的油香兑着膻鲜下肚,模仿秦岭人吃的羊肉泡馍,撕下一截油条,溅起一圈儿羊汤花儿,顾不得跟老板打招呼说好吃,老板闲下来瞅着我的吃相,我余光瞥见,又来兴奋。
喜欢吃麻特,可能来自一种暴食以弥补童年的憾事。约略记得是六十年代末,母亲破天荒地把我领进了名声鼎沸的“赤山饭店”,买了三根麻特,我吃了两根,母亲未吃,剩下一根,一块褐色的包装纸卷着,母亲说带给我爹吃。可路上攥得紧,麻特缩小了,我以这个理由也吃了,生怕到家所剩无几。烟火气是可以穿越时空的,胃口的记忆,不会因时间漫长而失去。曾有很多想法,如果我有了能力,一定要买一条精致的围巾换下母亲打了补丁的蓝色包头巾,让她变得俏丽起来。一定带着母亲走进赤山饭店,来上一桌“麻特大餐”,让母亲吃得打着饱嗝……
喜欢去吃大集,多少是有怀念母亲的成分。大集是温情暖胃的地儿,最寻常的烟火气,逐渐从农舍里消散了,大集还顽强地保留着,而且以相聚的方式,感染着赶集的人,去吃,就是爱着这股烟火气,不必有什么意义。
常去一对鲁西南来的夫妻摊上,熟了,他们把“麻特”叫成了“油炸桧”,秦桧以莫须有罪名害死岳飞,都市群情激奋,炸油条就叫成了这样。他摊上的麻特很大,五毛钱一根,不称重,还有小麻特,吃不够就扫两毛钱,拿一根。
大集上,南腔北调,市井味道,民声荟萃,热闹鼎沸。我们说“油炸桧”也走样,成了“油炸鬼”,原来油条也有个名字,歪打正着。
他们诡秘地告诉我,岗西大集的价钱高,年前干一遭,腊月二十八坐着高铁再回家。荣成高铁站就在家门口,十分钟就赶到,半天到费县。他说,费县大集30块钱4个菜,岗西大集60块钱6个菜。这个差价让他赚死了。
三
烟火气里有价值,更有文化。用物美价廉来吸引住顾客,摊点就旺盛,老客户,第二次来,打了招呼,叫他一声“费县哥”,马上这顿就免费了。我喊出口一个“哥”,他尴尬一笑,准备来两顿免费……三个字就白吃一顿,温暖的语言,比金钱管用,他们夫妻是把费县文化传播到了岗西大集。
这个“岗”,不是景阳冈,岗西大集也把水浒文化拿来过嘴瘾。武松在景阳冈上三碗不过岗酒楼喝醉后空手打死一只吊睛白额虎,如今是“不吃一餐不过岗”,岗西大集创造着世俗烟火气文化,我的朋友老陈常跑岗西大集,他喜欢自我调侃说,胃不好腿好,岗不高人气高。每年拿出个把月“吃大集”,成了他的习惯。
吃饱喝足,随便抄手一坐,这才听清了烟火声音。勺子碰铁锅,咣咣咣响,野外响起锅碗瓢盆曲,颠覆了“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这句话,这个“碰”可不是产生了矛盾,而是听着悦耳,只怪自己贪食不能再吃了。
来一桌。这是行话。饭摊主看你是一个人,用不着问价,就自报价格表——20吃饱,30吃好,25块刚刚好。一定觉得不差那五块钱,30就30。这句子,句句入韵,我都觉得摊主是谙熟“平水韵”之“十九皓”韵部。谁说烟火气里没有诗,民间的诗,别具一格,特顺口。我读有些现代诗歌总摇头,就是没这个韵味。细究起来,两句四言,一句七言,铿锵节奏,美感和温度感兼具。草野出精致,卑微有意境。
快别说笔墨粗糙,不值一提。《诗经》诗三百,160篇“国风”,皆出自劳动者之口。最不改味的是就国风民歌,所以,我非常喜欢作家们动不动就来一个“采风”,烟火气就藏在淳朴美好的民风里。
四
把简单的菜肴炒成诗。这是我端详了摊主炒一个豆芽菜就吟出的诗句,这“诗”也就成就在三分钟里。
突突的火,猛窜上来,炉膛的机关在脚下,火声吆喝着豆芽儿来相会。勺底油,几片五花肉,吱吱生香烟,辣椒片,八角茴香入锅,窜出一股香料味。活泛的豆芽儿,张牙舞爪地进锅,锅底火飞出一圈儿火花,狂吻着豆芽儿,嫩嫩的豆芽儿那堪这般激情的火,已经被征服,将有八分熟。勺子飞了,在案上,来了一个“乱点鸳鸯谱”,其实这个“乱”是我们看的人眼花缭乱,人家师傅的手上功夫并不乱。就像看杂耍,魔术,顾不得猜了,眼睛盯着的档口,盐啊,鸡精,醋啊,老抽,还有辣椒油,早就入锅,调出一锅香喷喷的佳肴。切好的韭菜条儿,来了一个“白雪飞翠”,这词儿是他们的话,让我也不能不跟着赞叹,这手艺,简直是五星级酒店大厨的派头。摊主鸡点头般认可。我有了新的理解,人间烟火气,只有在赞美声中才变得味美,在美味面前默默地看,不是最好的态度。
切一块新疆的馕,掰一半盛家的火烧,掐着来自阳谷武大郎故乡的炊饼,根本用不着催促,饭店里那些“马上”“一会就好”的应答语,都失效。馋嘴的,吆喝的,在这里都变得老实起来。
我是“眼馋”的人,喜欢看看这烟火气的秘密,要从这氤氲升腾的香气里,找到精彩,起码要把“快炒”的门道看个清。
我是陌生客,本以为我对羊汤了解非常透彻,哪知还有很多市井语言我第一次听说。
来一碗“枪林弹雨”!说这话就是名家。这说法够玄乎的,难不成吃的过程也有新花样?原来这是高档吃,枪林弹雨指的是羊球羊鞭。民间的语言,并非是作家闭门造车可得,想象力超群,不能不令人叹服。
开店不怕大肚子汉,多吃多花钱呗。可在岗西大集上,被演绎成另一种情调。一碗羊肉汤,或一碗羊杂汤,如果吃不够,羊血,羊老汤,尽管加。不怕遇见喝面条沾光卤子不要钱的。你就是只想来考验摊主,要一碗不要钱的羊血老汤,真不要钱,就怕你馋疯了,盯着香喷喷的羊肉汤吃不下去。
这不是中国人的生意经,而是烟火文化。
五
正愁一人吃大集觉得孤单,河东社区的李书记拉住我的大衣后襟,把我摁在一张桌旁坐下。四个人凑满桌,点了八道菜,每人一碗羊肉汤。
他们是年前专访困难户,送去米和油,中午就在大集上加餐。不能白吃,李书记怕我觉得难为情,当即吩咐一个任务,给这岗西大集撰一个春联。
大集的菜,喷鲜的羊肉汤,就是润笔费。一番刺激,灵感也来了,我口占,社区小肖掏出手机记录。烟火气袅袅,助我妙词锦句——
打开寸肠满腹缭绕烟火气
邂逅八菜一饼美餐羊肉汤
李书记说我只顾得这一顿美餐,没有胸怀全局。我据理狡辩,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扑着香味来,吃饱了再逛大集,这对联就当成个药引吧,这么便宜的菜肴,文字偏离了主题,怎么对得起人家的八菜一汤呢。
就业是最大的民生。那些来自各地的夫妻摊位,他们的身后是一个个家庭,我们选择市井营生,在烟火气里赚一笔小钱,给老百姓带来了实惠和温暖。
每一柱炉膛,喷着熊熊的火焰,大集的空旷,不足以留下温度,但一直暖着百姓的胃口。
一个没有走进大集的人,我觉得,谈烟火气是会胆怯的。
岗西大集烟火气的价值是什么?
当食客回想那顿特别的野餐,当那些摊主坐下来数着赚来的钱,都是美滋滋的心情,年三十,家人团聚,岗西大集不能不成为喝酒庆春的话题。
中国经济,一直可以看好,不光是那些数字可以让我们知道分量,那些飘荡在民间大集上的烟火气,更是中国经济的底气。
2024年2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