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喜欢雪的。
　　 像喜欢春天的雨那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觉得雪落着，渐欲迷人眼，不管心里有多少秋雨一样的情结，此刻，也能生出一双翅膀，轻盈自在地，悠然优雅地，在无边的空间里自由地飞，像雪一样的，美丽。
　　 雪，落下来。
　　 在瓦檐上，瓦檐有了一片祥瑞；在庭院里，庭院铺满了喜乐；在窗台上，窗台生出缠绵；在眼角眉梢，眉眼就溢满了水一样的柔光……
　　 然而近几年，雪在北方越来越稀缺。一连好几个冬天都没有一场像样的大雪。
　　 有时也零星飘一阵，巴巴地看，看着瘦骨嶙峋的树枝上，大片大片的空白处，生出几簇白花花。草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有的地方还露出草尖尖，一块块的黄，像是被地老鼠啃出来的破洞洞。盼着雪下大一点，最好能像梁实秋的文章里写得那样：“朱门与蓬户同样的蒙受它的沾被，雕栏玉砌与翁牗桑枢没有差别对待，地面上的坑穴洼溜，冰面上的枯枝断梗，路面的残刍败屑，全都罩在天公抛下的一件鹤氅之下……”但是，憧憬刚刚开始，雪花飘着飘着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风一吹，太阳一出，就连留在树枝上的草地上的，也全都遁了去，无影无踪了。
　　 没有雪的冬天，索然无味，总不能尽兴，心里空落落的慌。
　　 漫长的冬季，享尽了等待之苦。都说等一个人苦，等一句话苦。
　　 等一场雪，也委实的苦。
　　 冰是沉默的水，雪是奔放的冰。
　　 一些情感必须要在特定的环境下才能产生强烈的共鸣。一个人在深夜听曲，当熟悉的旋律响起的刹那，久违了的走远了的曾经，就像半空而降的雪花，纷纷，就落满了心底那一处幽闭的很久不曾打开的角落。窗外，寒风肆虐，想起《湖心亭看雪》。一个人，一个世界，苍苍茫茫，无须和谁，不需要红泥小炉，也可以没有绿蚁新醅酒，雪，就是最好的知己，最醇的酒。
　　
　　 二
　　 腊月二十六。天气预报说下午两点开始下雪。而且是中雪。
　　 漫长的等待似乎有了眉目。
　　 下了车，空气像一把锐利的刀子，沾着水气湿漉漉地往脸上砍。天上一层白蒙蒙的云，低低的浮在头顶，是雪吗？它在等着一声令下然后涌向人间吗？
　　 等我加完了气，竟然发现，纷纷扬扬，雪，朝我飞来了！密密麻麻争先恐后没头没脑迫不及待地奔向大地。
　　 是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管是雪还是喜欢雪的人。
　　 晚上六点多了还在下，缠缠绵绵意犹未尽。
　　 看着车顶上那层暄软的长方形蛋糕，忽然心血来潮，相比倚栏赏雪，更想走进这白色的童话世界，走进这用痴情等来的奇迹。穿衣戴帽，围巾手套，一路狂奔下楼而来。
　　 雪正簌簌，周围映照得如同白昼。车库前边俩娃娃，大点的不知怎么就爬到了车的引擎盖上，悠然自得地在那攒着雪团子，然后“嘿！”的一声，地雷一样甩出去在地上炸开。小点的干脆在地上滚来滚去，特别像猪圈里的猪在臭泥水里打滚，一边哼哼唧唧，万分享受的样子。
　　 一时间童心泛滥，我也很想在地上翻几个滚，终究还是顾及年龄没敢放肆。
　　 雪又大又密，一会儿工夫我成了个白毛女，黑色的棉衣上落了一层白亮亮的雪花儿。多少年不曾与雪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了，终究忍不住，看看四下没人，去路边寻一处积雪，飞起一脚，一个漂亮的天女散花。仰起脸伸开双臂，转了几个圈。还是不过瘾，试了试脚下，“出溜”滑了一下，小时候的感觉回来了。小时候真好，可以为所欲为，做什么都不过分，做什么都合乎情理。一旦长大了，就被生活套上了枷锁，想在雪地里疯一阵还不能忘形。
　　 雪落在脸上，完全没感觉到雪落在脸上是凉的，还是热的。应该是热的，因为我们是双向奔赴，每一颗心里都有一个春天在灼灼地盛开。
　　 小区外面，路灯亮起来了。行人比平时少了许多，车辆也不算多。每一辆车都走得小心翼翼，二三十公里的样子。
　　 高架桥的入口处亮起了红灯，道路已经封闭。此时雪大路滑，那么长的一个坡，就算再高超的驾驶技术，此时，人也不能胜天。
　　 一辆公交车慢慢刹住，稳稳地停在了在对面的公交站牌。每一脚刹车都要小心试探，我为司机捏着一把汗。公交车不能像我一样随便就停，此时他们承担了这座城市的交通重担。风雪之中，对每一辆从面前经过的公交车，我都投去敬重的目光。心底里默默向每一位公交司机向每一位城市的守护者致以深深的敬意。
　　 一辆跑县城的大客，缓缓驶向前方。这里距离目的地还有四十多公里。
　　 雪，落在漂泊者的心上，那是一场宿命的相逢。跋涉与飞奔，轻拥与深恋，仆仆风尘与安然洁净，一片旖旎，无声无息，升腾着，氤氲着，宁静中，慢慢地，荡漾开来……
　　 祝福他们，每一个归家的人，一路平安！
　　
　　 三
　　 余秋雨在他写雪的文章里说：“雪花似乎比空气还轻，是被空气从地面上卷起来的。”扬起头，路灯下的雪，却是从高处落下来的。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如霰似絮，或上或下，匆忙又拥挤，真的像春天忙碌的小蜜蜂。也真的像大地上千千万万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它们无声，却能听到万马奔腾铁蹄踏踏，也能听到细语呢喃衷肠轻诉。
　　 使劲往上看，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雪，真的落在了人间。
　　 路上的车渐渐稀少，顺着马路看向远方，天地不分，唯有苍茫。
　　 喜欢这份旷远宁静。那些平时被生活挤压被生活遗忘的思绪，此刻如万花筒一样，随着雪花漫天飞舞起来。
　　 “花落家童未扫”让春天衍生出又一个春天。不知道明天早起的家童，看到这些不沾人间烟火的雪花，落满了又将桃红柳绿的春天院落，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会怎样安置这些冰清玉洁的落花呢？
　　 “一夜风雪寒，扁舟独乘兴。未见同心人，前溪兴应尽。”大雪之夜一时兴起，就用一个晚上乘船去寻访好友，结果到了门口却过门不入。所有要说的话，似乎都由一场雪作了解答，于是兴尽而返。
　　 王子猷的任性率真这种潇洒浪漫，我只能望雪兴叹。我既没有这种说走就走的勇气，也没有这种随心所欲的能力。偷得浮生半日闲，夜下赏雪，就雪温人，放飞一下自己，天马行空，已是生计之外的奢侈了。
　　 “中秋理应有秋意了，但今年却不，居然热得百年所未有。这不能算秋天，而没有一个像样的秋天，整个一年都遗憾。”（余秋雨的《中秋》）同样，尽管冬天也有风，也有雨。可风有风的故事，雨有雨的情结。雪，才是冬天的主题，是冬天的灵魂，没有雪的冬天，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冬天。没有雪的遗憾，是比雪更盛大的，是风是雨都不能填补的空空的寂寞。
　　 每当听到天气预报说有雪，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天空。几多期盼几多渴望，几个冬天，周边地区都有下雪，唯独我们这个小城不曾落白。心里恨恨地埋怨天公，等待的终点，变成了落寞。
　　 而今夜，总算，终于，下雪了。是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终于像梁实秋文章写的那样“大地之上都被罩在了天公的一件鹤氅之下”。
　　 站在这略显空旷的大街上，一度空落的心，多年的留白，终于，落满了雪。
　　 再抽象的生活也总归要具体地度过。就让那些浪漫的无法触摸的精美，由一场雪替代。
　　 曾读到过一句网络用语：“他日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时隔多年仍记得当时的心境，各种情感糅杂在一起，一粒雪，融到了心里。
　　 一场雪，竟然落满了一生最长的留白。
　　 人生处处有留白。但愿每一处，都如一场得体的落雪，有着空灵的饱满，沉静的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