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羊倌(小说)
一
狗娃子想去山那边放羊。
山路很难走,弯弯曲曲,像蛇一般。山上没有草,山那边有草。山上尽是褐灰色的石头,石头很粗,像锯齿,人的手不敢往上挨,一挨准得磨掉一层皮。
鞋子老塌底。走这条路的人都这么说。村里人都不大走这条山路,村里其他放羊人也不愿意走。人们说走这路太费鞋,嫂子也这么说。嫂子手里经常拿着鞋底和长长的针。此刻,山上很静。
羊儿们排成一长串不成形的队伍往上涌。
羊群前头有一只狗,后面也有一只。狗的毛是黑色的,像缎子一样亮。前面的狗跑一阵,回过头来咬一阵,后面的狗受宠若惊,急急地追赶上去,不一会儿,两只狗亲亲热热地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撕咬在一起。每当这个时候,狗娃子总是把鞭子一甩,两只狗只得依依不舍地分开,眼睛带着泪,带有怨恨的目光。
日它娘的,连狗也知道!
日头爬起老高,如一轮火球晒在羊背上,晒在狗娃子身上。他感到热呼呼的,气紧。
到山顶了。狗娃子抚摸着熟悉的山石,他觉得山石很亲昵。每天,他都要经过这里。
他的羊走得老快,羊在躲避这些石头。他感到燥热,石头上有火。
他想喝水。
快点下山!他明白了羊们走得快的原因。山下,是一片绿洲,那里的草旺,又多,还有水。
人们说狗娃子的羊放得好,一只只肉滚肉滚的,到了冬天,能卖一二百来块,都愿意让他放羊,狗娃子成了村里的红人。放一天羊,准能挣三块五块,他把钱交给嫂子,嫂子是他唯一的亲人。
嫂子是他的表嫂。狗娃子十几岁时就失去了父亲,母亲扔下他远走高飞,他成了孤儿。表哥看他恓惶,收留了他。他只上了二年学,表嫂疼他,想让他继续上学,表哥不答应,让他放羊,还要让他去地里干活。表哥说,山里人,上学认字没啥用处,学会干活就行。他很听表哥的话。
鞭稍子是羊皮做的,很细,甩起来声音脆得像鸟叫。他甩了一下鞭子,羊儿们很听话,停下来,散开来,像一朵朵白花点缀在草丛中。
绿洲很美,他爬在小溪边喝了几口水。水清澈见底,能照见狗娃子的模样。他从水里看到了一个宽脸庞嘴唇上长满细细茸毛的后生,他怀疑那不是他,他不可能长成大人,嫂子经常把他当做孩子。村里有人给他提亲,嫂子总是说:他还是个孩子。
嫂子家有幅画,是一幅风景画,去年他进城买的。画上的风景很像他放羊的这块地方,为此,他才买下这幅画。他喜欢这幅画,每天回去总要看几眼。他很爱这片绿洲。
小肚子一阵发紧,他想尿,他不愿意尿在水里,水里有他的影子。他向草丛走了走,尿在草地上,墨绿色的草被冲得东倒西歪,站不住脚根,风景受到了破坏。他感到草很恓惶,像他一样,每天默默地生长在背山旮旯里,极少见到人,要不也准能被画到画上去。他恨自己那泡尿。
羊们钻进草丛中,他顺着小溪躺下来。河里的水哗哗地流,他开始想心事。草地里,没有人,只有他和羊。他内心很孤独。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后生都有了婆姨,他还每天陪伴羊群,陪伴草丛,陪伴小溪。他和嫂子说过,他也想找婆姨,嫂子不让,说还不到时候,总让他放羊。
他知道,嫂子也很孤独。前年表哥上山打石头卖,石头滚落砸在头上,表哥死了。表嫂好几次哭得死去活来。表哥给表嫂留下两个孩子,表嫂的孩子长得不成气候,一对傻子,整天蹲在街上嘻嘻地笑。他听乡上的医生说过,表哥和表嫂是近亲结婚。他不懂,亲戚结了婚,生下的孩子为什么全是傻子?村里这样的人很多。
嫂子不让他走,他有时也不想走。嫂子的一对傻子很能吃,玉茭面窝窝头能吃七八个,他走了,嫂子怎么生活?嫂子的两个傻儿子吃啥?嫂子心很善,待他比待自己的孩子亲得多。他一放羊回来,嫂子总是喊:狗娃子,喝水吧,狗娃子,吃饭吧。狗娃子,把衣服脱了让嫂子洗洗。狗娃子,早点睡吧。他睡东房,嫂子睡正房,每天晚上,嫂子总是把他的被角压好,看他闭上眼睛才回正房。嫂子就像他的亲娘。不,他娘能狠下心扔下他,他娘不亲他,嫂子比娘亲。
有天晚上,他刚睡下,就听到嫂子房里有人说话:给狗娃子说个媳妇吧。
嫂子没吭声。
狗娃子也不小了,从山里给他说个媳妇。
嫂子说话了:人家要多少钱?
二万。
二万?
嗯,二万。
嫂子又不吭声了。
二万还多,现在山外的行情已涨到五万了。
唉!她婶子,不是狗娃子不想找婆姨,是咱没攒够钱。
他知道是二婶,二婶是村里的媒婆子,这女人很会说,死人也能说活。给谁家说媳妇,她就问人家要三百二百的辛苦费。他讨厌二婶,讨厌她那身打扮和嘴皮子。
后来,他清楚了嫂子为什么老说他小,他死了那条心。
死了心是假的,人一长大,不想媳妇是胡说,狗娃子这样想。早上醒来,他经常感到裤裆里湿湿的,不知什么原因。
嫂子说,日头是个姑娘,怕羞,所以身上才扎满了针不让人看。中午,他相信嫂子的话,下午,他就不相信嫂子的话了,下午的日头不像中午那么烤人。狗娃子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看看满地散乱的羊儿们,拿起了鞭子。
羊们听到号令,聚拢到一起,顺着原路往回走,路上还留下太阳的余热。这股热气,缓缓地向上升腾,钻到他鼻腔里,他感到很舒适。是草味还是花香味?不,都不像,他似乎很熟悉这种说不出的热气。嫂子身上就有。
嫂子每天给他压被角时,从嫂子嘴里喷出来的气息就这么热。他一闻到这种气味,心里就发烫,就像口干得不行喝了杯可口的泉水,他爱闻这股热气。他爱,有人也爱,这人就是村长。村长五十来岁了,身子骨很壮实,他经常来嫂子家,表哥在世的时候他就来。嫂子讨厌他,可村长有权有势,惹恼了他,嫂子的水地非换成旱地不可。嫂子不敢惹村长,村长来了,她还得装笑,笑得很难看,像小丑。村长不管这些,他说他就爱闻嫂子身上的热气。狗娃子开始不懂村长为什么和他一样爱,有天晚上,他懂了。他看见村长溜进嫂子的家,进门就扒嫂子的衣裳,后来就躺在炕上……怪不得村长说他也爱,他真想推门进去揍村长一顿,可村长的话让他退却了:你说批地基的事儿,全包在我身上,如果缺钱,吭个气儿。村长也关心他?狗娃子不明白。
二
天刚擦黑,羊儿们回到村里,狗娃子也跟着回去,村里家家烟囱里冒出了白色的烟。狗娃子把羊圈好,两条狗没事了,相跟着跑出去寻食了。
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门很旧,油漆已经剥落,木头纹也变成了褐灰色。门扇上有一块木板松了,露出一长溜缝隙。透过缝隙,院内的一切都能看见。狗娃子推了一下门,门很不经推,一伸手,门便发出吱扭的响声,那块松动的木板也跟着咣当咣当响了起来,响声惊醒了院里的狗。
那只狗见狗娃子进来,叫了几声便躲在一边。
狗娃子回来了。
回来了。狗娃子把羊鞭扔在院角。
洗洗手吧。嫂子端来一盆水。
嗯。他看了一眼嫂子。嫂子今天穿一件蓝底碎花袄子,脸上红朴朴的,像刚抹过胭脂。嫂子今天很好看,嫂子今天一定遇到了喜事。
他低下头。
嫂子伸出了沾满面粉的手,拉了狗娃子一把:吃饭吧。
他跟着走进屋,接过一碗玉茭面煮窝窝。煮窝窝很黄,和嫂子手上沾的面粉一样。狗娃子用筷子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饭,里面滚出两个荷包蛋。
他放下碗,一把抓住嫂子的手,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滴在嫂子的手上。
娃儿,怎么啦?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啦?
嫂子,你……
狗娃子,嫂子明白你的意思,你吃吧,累了一天。
你也累,你吃。
别说傻话,快吃吧,饭凉了。嫂子把碗推到他跟前。荷包蛋,圆滚滚的,很香,狗娃子一点食欲也没有。
狗娃子,今天村长送来五百块钱,盖房子用。
狗娃子斜了嫂子一眼,没吭声。嫂子说:村长人真好,他很关心你。狗娃子,等盖起房,嫂子就给你说媒,你该成家了。
我不要。狗娃子最不爱听嫂子说村长好。嫂子今天是怎么啦,往常一见村长,脸色就像数九寒天,难道让村长送来的五百块钱迷住了?
山里人没钱,谁见了钱都一样。
狗娃子知道嫂子是为他好,嫂子为了他,什么也不顾了。狗娃子放下碗,碗里剩下两个荷包蛋。
狗娃子,你这是做甚。嫂子用筷子夹了个荷包蛋硬往他嘴里塞。狗娃子咽下一个鸡蛋,第二个说甚也不吃了。
我不要,嫂子,没人看上我,就嫂子能看上我,这就是我的家。
嫂子好,天天给他鸡蛋吃。他觉得,鸡蛋没有玉茭面煮窝窝好吃,鸡蛋噎人,嫂子的话不噎人。嫂子待他好,嫂子为他结婚想尽了办法。他恨村长,村长掌握一点权势,在村里横着走。他给钱,狗娃子明白村长的用意,他想占住嫂子。
狗日的。
天黑了,嫂子点亮了灯,灯光昏黄昏黄的。在灯下,嫂子脸上的红晕没有了,留下的尽是细细的皱纹,可嫂子的眼睛仍然很亮,很深邃,就如外面的夜那样深邃。
狗娃子怎么也睡不着觉,心里一直想事,想嫂子,想碗里的荷包蛋,想那五百块钱。
嫂子过来给他压被角。嫂子身上只穿一件背心子。狗娃子肚里爬了毛虫,痒得他难受,他的眼珠很贪婪,就像一个贪吃的猪。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往嫂子身上溜了几回。嫂子的胳膊真白,和莲藕一样白。嫂子每天把鸡蛋让他吃了,膀臂仍那么圆滚,他想起了羊。他放的羊就和嫂子的膀臂一样。
嫂子俯下身来给他压那边的被角,他闻到了嫂子的气味。他有点头晕。
嫂子,你去睡吧,我会压。每天晚上,他总是这样说,嫂子不听他的话,压了这边又压那边。他就像她的傻儿子,好像连压被角也不会。
有天晚上,他浑身一哆嗦,醒了,睁眼一看,被子已踢到一边。屋里的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前坐着一个昏暗的人影。人影很熟悉,是嫂子。嫂子,你还没睡。
啊!嫂子叫了一声,扭过身来,他看见了嫂子手上的血,鲜红鲜红的血直往下淌。他抓住嫂子的手指伸到嘴里,使劲地吸吮着。狗娃子,盖好被。嫂子抽出手给他拉被子,他也帮着拉。嫂子,你又给我做鞋了。他拉好被子躺下。
嫂子,你赶紧去睡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嫂子没听他的话,压了这头又压那头,一边压一边低低地叹了一声:唉,你在嫂子眼里永远也是个孩子。那天晚上,他哭了,嫂子也哭了,哭声很凄惨。
嫂子,你真好。狗娃子不会说别的话,只会说这句。这句话说了几千遍,他感到很腻,但又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表达。嫂子说不腻,嫂子说她很爱听。每当他说出“你真好”,嫂子的表情就不一样,那苍白的脸上就会泛出红光。
嫂子给他压那边的被角,从上到下,压了很长时间。他除了闻到嫂子身上那股气味外,他还觉得嫂子身上有一对使他陶醉的东西。这对东西几乎让他窒息,让他不敢睁开眼睛使劲打量嫂子。嫂子的胸前,挂着两个灯笼,这对灯笼晃来晃去,刺得他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他不敢看,但又想看。他觉得,二十来年了,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出气粗了,胸脯子里咚咚地跳个不停,悬挂在半空中的那颗心像要跑出来。嫂子,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伸出胳膊搂住嫂子的脖子。
狗娃子,你干甚?嫂子使劲挣扎了一下,但没有挣开狗娃子那铁箍一样的胳膊。
嫂子,你,你和我也像村长和你那样。
你疯了。
嫂子,你真好,谁也没有你对我好。
狗娃子,我是你嫂子,你有没有辈份?
嫂子,嫂子。他喊着,扯着,他疯了,真的疯了。
“咚”的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村长。这个时分,村长来干甚?
狗娃子惊呆了,他松开嫂子,看着村长那铁青色的脸。他很害怕,他感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村长,而是地狱里的判官,面目狰狞,嘴角歪斜,两眼冒着凶光。村长要杀他?要揍他?他割了村长心上的肉,村长很疼,要与他决一死战。他像一只小山羊,根本没力量去和村长较量,而是圪缩在炕角打颤。
村长没吭声,没有上去动他一指头,瞪了他一眼,拉着嫂子走了。
他听到院里的说话声:我要收拾狗娃。
不!你不能动他。
怎么不能?他有这一回就还有第二回。
嫂子没作声,院子里很静。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破门板的“咣当”声。
村长走了。
这一晚,嫂子没再过来给他压被角,他听到嫂子在正房里哭,哭了一夜。
三
第二天,狗娃子起来准备去开羊圈,他听到了狗叫。
村长来了。村长的脸色还和昨晚一样,阴沉得怕人,好像天上要下雨。村长身后跟着个狗娃子不认识的人,那人穿一身军服,一顶大盖帽压住了半个脸,狗朝那人乱咬。
村长踢了一脚狗,狗躲到一边。
狗娃子,去乡上一趟。
狗娃子看到乡派出所的人,顿时浑身酸软,他无力地倒在地上。隐隐约约,他听到村长的说话声:把他铐走。
他吓得睁开眼,看着乡派出所的人拿着一对像手表链子一样的东西戴在自己手腕上。这手表链子很紧,紧得他直想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