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母亲与小大娘(散文)
小大娘是我远门的一个地主大爷的小老婆。这并非我那个地主大爷多么风流奢侈,是因为第一个老婆不生育,便又找了个小的延续香火。
正是因为是小婆,家庭和社会地位低下,小大娘的一生很是凄惨。年轻时不但受公婆丈夫的打骂,还常受大婆的欺负,比别的劳动妇女多了一重压迫。年老又患了神经病,不犯病时跟正常人一样,一犯病就手舞足蹈,嘴里唱着自编的对现实不满、对领袖不敬的顺口溜。这在“文革”中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为此,她经常遭批斗。怕受连累,亲戚邻居大都不敢接纳她,唯一敢接纳她的,就是我母亲。见小大娘来了,母亲先是给她盛上饭,让她跟我们娘几个一块儿吃,饭后又陪她说宽心话儿,有时一呆就是一个星期。正准备上初中,并且还想加入红卫兵的我看不下去了,一次我对母亲说:“娘,别让小大娘到咱家来了中不?同学们说我立场不坚定哩!”
“你知道啥,”母亲勃然大怒,“一个苦老婆子,能看着人家去死!”因逃学曾被母亲用柳条儿抽打过的我,不敢吱声了。
后来,小大娘因“反革命罪”被判刑十年。宣布逮捕的那天,年逾七旬的小大娘被两个彪形大汉摁在地上,用一条一指粗的麻绳包粽子一般捆了个五花大绑,然后给她戴上高帽子,胸前挂上写有“反革命”字样、打着大红叉的牌子。在我们村开完公审公判大会后,又被用绳子牵着,步行两华里,到公社驻地的集市上游街示众。小大娘是一双小脚,平时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何况五花大绑,一路上不知摔倒又被拉起来多少次。我们学校七个班的学生也被动员起来,在老师的带领下,一边跟着游行的队伍往前走,一边用手指头指点着小大娘喊:“地主婆,王八蛋,孬孬孬……”有的同学还向小大娘投掷土坷垃、瓦片等。更有甚者,看到小大娘高帽子上的铁丝头扎进她脖子的皮肉里,便故意扯住高帽子的一角拽一拽,使铁丝头往皮肉里扎得更深,小大娘的脖子上立刻渗出血来。走在我身后的是小大娘的孙女儿,她和我一个班。看到奶奶如此惨状,压抑着声音偷偷地哭。班主任老师发现了,严肃地批评她没有和反革命奶奶划清界限,再哭就开除她的学籍。许是被捆绑得过于难受,小大娘不停地哀求:“给我松松绑吧,行行好,给我松松绑。”主持活动的一位公安民警还不错,把捆在小大娘身上的绳子稍稍松了松。一直折腾到午后,小大娘才被用卡车送去菏泽监狱服刑。
吃午饭时,母亲难过得吃不下。她不停地说,小大娘冤枉,不该法办,并说,小大娘才是真正的穷人哩,大户人家的闺女谁肯给人家做小老婆呢,只有穷得没法儿了才走这一步。她还大骂捆绑小大娘的两个汉子下手太狠,不应该把小大娘捆得那么紧,更不应该把小大娘摁在地上用脚蹬。令我稍感安心的是,自始至终我没喊一句“地主婆,王八蛋”,更没向小大娘投掷土坷垃、瓦片。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已在监狱里死了多年的小大娘得以平反,历史证明了大字不识的母亲在这个问题上的正确。我想,这并非母亲有什么先见之明和多么高的政策、法律水平,只能证明一点,就是她的正直善良与党和国家的政策法律从根本上说来是一致的。她对人的爱,是不分尊卑、贵贱、穷富、强弱,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甚至敢于承担风险、舍己为人的真爱;是超越阶级、阶层、亲疏、远近,面向所有人的大爱;是既继承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又符合现代社会要求、并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永恒之爱。
曾经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对小大娘那么好,她回答说,当年我和你爹给小大娘家当长工、打短工时,小大娘经常帮着给带孩子,有好吃好喝的给扛活的吃,自己吃孬的。她对咱那么好,咱不能忘了人家。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节,已是部队营职干部的我回老家探亲。我问担任村团支部书记的堂弟说,小大娘平反后给什么补偿没有?堂弟说,给了,给了几百块钱。她的子女们很满意,说,多亏逮走了,要是在家里,批斗都批斗死了,还给赔钱!
我略感轻松,仰望一家临街的墙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民主、法治。
感谢赐稿流年,祝写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