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天空之镜(散文外一篇)
秋天的一个夜晚,梦境如同火车,哐当而来。沉在梦境之中,于人来说,其实是一种幸福。能在梦境中,与过往再相遇,与未来提前相遇,与在人世间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相遇——无论这过往多么不堪,未来多么艰难,命运多么坎坷,但毕竟能藉着梦中的相遇,切切实实地感知一番,回味一番,体验一番。梦中,我们可以歌,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原形毕露;更重要的,是可以将那些人生中少有的美好,延长些,再现些,暂驻些,握紧些。
于是,我看见了天空之镜。无边无际。当然,事实上它是有边际的,只是以我们短浅的目光,难以触摸而已。如同宇宙,也应该是有边际的。只是边际太过遥远,而且,边际之外依然是边际。又如人生,人生也是有边际的。每个人的边际,来源于他的内心。内心多宽广,边际就有多丰富。如此,我就想象着这天空之镜的边际。
它在哪?在远处钢铁一般耸立的祁连山,还是更远处那戈壁、大漠、胡杨与古道?
在史书中吗?还是在藏红花细小的根茎上?
在古来征人的烽火里,还是在被风水掩埋的苍茫中?
我站在天空之镜之中。巨大的镜子,清晰的地方,可以看见映在其中的面影;而更多的地方,是朦胧。朦胧恰恰印证了这镜子的辽阔。我感觉除我之外,所有的人都被吸进了镜子之中,成为镜子中的一点光,一点沙砾,一点渐渐同镜子融在一起的幻象。而我自己,依然独立在镜子之中。很多时候,我们虽然在人群之中,但其实我们是消失的。人群并不因为我们的存在而停留、感叹。但在这天空之镜中,我却是独立存在的,人群消失了。人群回到了镜子的空无与浩瀚之中。也因此,我的独立,恰恰呈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
我沿着梦境,回到许多年前,回到西部,回到这现实的天空之镜之中。老式的大巴,扬起尘土。道路两旁的芨芨草,灰头灰脸;偶尔也有些低矮的植物,像是最后的守门人,紧贴着戈壁。天地之间,是望不到边的灰暗。一车子的人都静默。在大西北,静默是最好的说话方式。静默之中,就表示了震撼、空阔、茫然与孤独。静默之中,突然光线四开,天地闪亮。有人说:“大盐田到了!”
大盐田。不错,就是著名的大盐田。从出生开始,我们就在盐的味道中生存,见识过粗的、细的,在古朴的瓦罐中盛着的、在细腻的瓷缸中放着的盐。盐给了我们骨骼,力量,血性。盐也使贫寒的岁月,有了支撑。吃着盐,谁曾想过这盐田?想过它居然是一面天空之镜。盐都消失了,它只是镜子,镜子上不仅有光芒,不仅有沙砾,更有道路,高远的天空,和镜子之下的深不可测的盐井。
我其实有些期待这天空之镜中,是不是会突然生长出一棵树,或者盛开出一朵花。那样,我便不孤独了。我便成了在天空之镜中,与树、与花一道呼吸、静守、默契的人了。自然赋予了人类生存和思想的力量,也时常提醒着人类:你仅仅只是一次过往。时光永远向前,天空之镜永远存在,而站在其中的我,或者那些正沉进天空之镜的同行者,他们,我,都只是过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空之镜并不曾在意我们的到来。我们的一切行为,思想,情感,都只是我们对着天空之镜的倾诉。它甚至在我们到来的这一瞬间,让盐味返回到了自然之中,我们站在镜子里,面容苍老,尘垢满面。我们自己看出了自己的可憎,却无法用一粒盐、一滴水去擦拭。我们回到了本原,我好像听见镜子深处发出的声音:
走在镜子中的人,一辈子便永远能照见自身。
葵花界中
万物皆有界。山有山界,水有水界,树有树界,草有草界。葵花界在北疆辽阔的大地上。那界被阳光照耀着,金黄,翻涌,一浪一浪,无边无际。车子穿过这葵花界,就被它淹没了。满车身都是葵花的金黄。打开车窗,葵花就在指尖上,就在眉睫上,就在天与地之间,那界,像一面巨大的绳子,将时光与我都结在了其中。
——我甚至愿意就此躺下,成为葵花界上的一块界碑。
不到北疆,难以感知所谓的地大物博。物博且不说,地大,那可是真正地让人震撼。从前一直在江淮丘陵生长,到处是山,大的山,小的山;大的丘,小的丘;在这些山与丘之间,才有一些被我们称为“平原”的地块。地块上到了秋天,稻子金黄,也很是动人。稻浪比葵花的波浪更为细碎,也更与江淮丘陵的地貌贴切。人走在稻浪之中,也会被淹没。偶尔会飘出稻浪,如同河水中伸出的游鱼黑色的背鳍。那是很多人喜欢的,上学路上,孩子们就时常出没在稻浪之中。村子里那个时常吟诗的疯子,会在稻浪的起伏中,高声唱歌。
那或许也是稻浪界。如同这葵花界。在万物自己的界上,万物呈现出恣肆汪洋之势,那是它们内心深处的原动力的爆发,是一种生命在天地间,所呈现的原始而昂扬的姿态。
车子继续行进。葵花们的声音,交织着,里面仿佛还含混着虫子的声音,阳光的声音,风的声音,甚至水的声音,泥土的声音。众声交织,我的声音也在其中。我们已经弃车而行。我们进入了葵花界。
只有在这葵花界,声音也是有形的。圆圆的,盘子一般,四周长满青灰色的叶子。而中间,葵花籽们密如蜂房。一个个的,像探着头的孩子,又似低着眉的恋人;阳光打在它的脸上,那脸的光泽,也是金黄的。所有的金黄,都向着同一个方向。世界上这无比强大的注目礼,或许只有葵花界才有。它们的一切,来自太阳,又以这注目礼,感恩于太阳。
纪德曾有过一本著名的书《人间食粮》。来北疆前,它本来是我必带的书册之一。但临行时却忘记了。“万物在清晨开始,那是内心的爱的欢乐!”这样的句子令人心悦。隐身于这葵花界,我就想起这句子,想起纪德在大地上行走,感叹于人间食粮在精神与肉体双重层面所带来的欣悦。如此想,便一下子深入到葵花界的本质。
如此浩大的葵花界,如此繁复的葵花界,如此与天地相连的葵花界,它其实也就是完美的人间食粮——
我回想起葵花第一次来到我们老家的情形。
早些年,葵花并不在江淮丘陵的物产名册中。1970年代,它不知经谁人之手,来到了我们村子。它只是一把瓜子,扁长形,与南瓜子不同,它的仁是青色的。它被种植在屋后的地角。不久,便长出小苗,与高粱的苗相似。再不久,它便现出了原形:它的青灰色的叶子,上面覆着细毛,秆子上的毛有些刺人。它长得快,六月刚过,它开出了花朵。这花越开越大,最后长成了一只大盘子。盘子里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瓜子。秋天,成熟炒制的葵花籽在家家户户间流动。第二年,村子便成了葵花村,到处都是葵花。只不过因为地势,也因为田少,葵花都生长在角落里。三五棵,成不了气候。再后来,葵花却从江淮丘陵消失了。它的到来与消失,如同季节,眉宇翕动间,便悄然而过。
葵花界中,很多的北疆故事,浪漫的,苦难的,哀怨的,幸福的,圆满的,残缺的……它们一经说出,便与这葵花界无关了。后来,我回到江淮丘陵,在写作长篇《百花井》时,心头一次次地涌动过这无边的葵花界。我让我的主人公,在葵花界中邂逅了一场爱情。我让他们留在葵花界中,贴着阳光,贴着金黄,贴着泥土,为爱情舍弃一切,成为众多葵花中相拥得最紧的两盘;同样,也是因此而最为苦难、最为坚实、最为倔强的两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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