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长成一根有用的树枝(散文)
一
我的父亲喜欢琢磨摆弄那些从树上卸下来的树枝,无聊时,我便在一边观看。曾记得,父亲念叨过,能长成一根有用的树枝就好。
这算不算一种人生理想的期待?一个父亲要儿子成长为一棵树的,大有其人;而要儿子长成一根树枝的,可能就只有我的父亲了。
作家三毛曾以树明志寄趣: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扎根泥土,有本才安详;飞扬半空,潇洒酣畅。而一根树枝,斩断了树干,还有活着的可能吗?父亲或许是短见的,或者就是随口说说而已,而我当真了。
我老家屋前后有树,后园有树,队上每年卸树枝也分到农户,父亲很大一部分营生都耗在打理他的树枝上。当然,我爬树卸树枝是在父亲的指导下,父亲仰首以目示意,生怕卸掉一根树枝坏了树形。
树枝堆成山,我先挑拣一遍,把可做成弹弓的树杈挑出。需要眼力,树杈冒出两根枝要粗细均匀,长得周正,形成的杈要中规中矩。然后明火烧烤,滤掉水分,用铁丝定型,再埋进热灰里,付以时间。弹弓打得标准,弹弓做得很标致,外村也闻名,有年纪相仿的,托亲戚要我做一副弹弓。那时我很有成就感,想到父亲的话,觉得树枝有用,可以帮我扬名。多么幼稚,可能我和父亲是两个不同的语言系统,或者就是两种语言,我无法懂得父亲话的意思。
父亲不喜欢我挑那些树杈,他有大用。旧时,农家一般使用泥陶做的锅圈,不慎易碎,没有铝制的锅圈,锅灶上还是原始的状态。于是父亲就盯着那些树杈做成木制的锅撑以替代锅圈,依现在的眼光,真有古朴之美,还特别环保。用不了,父亲就打发我给邻居送去。记得,六伯、东叔、桂叔、信伯,都用过我父亲做的树杈锅撑。
二
连母亲上河洗衣用的棒槌也是树枝做的,一把斧头,斫去树枝多余的木质,再放进砂子里抛光。经过几次入水的敲击,棒槌光滑好看,那些天然的木纹布满全身,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一条小河,邻里的女人棒槌声起,捣衣击水,加上她们的欢声笑语,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曲不老的天籁。我是五音不全的人,却对棒槌声响有着美感和乐感,说不出节奏音色音高什么的,但纯粹,母亲是指挥家,那支捣衣的曲子,一直不老,依然响在我耳鼓。那时,小孩子游戏,难免摩擦,回家我总是向母亲诉苦,父亲无语,从来不表态,也从不袒护我。母亲说几句同情我的话,我就和颜悦色了。父亲却说,给根棒槌认作针。后来我明白,父亲的话,是教我懂得一种人生态度。我曾想,父亲因一根棒槌发出这样的感慨,父亲的话并非是闲话了。
父亲用那些树杈做过太多的物件,修理成漂亮的挂钩,悬于梁头,篮子里盛着食物,以防老鼠为害。做过“紧钩”,系与绳子一端,捆草把特别好用。做过拐杖,成为他驱赶鸡仔入窝的工具。做过用来摘柿子的“倒钩”,轻轻弯下一枝柿子,将红黄的灯笼拉到眼前,点亮了一院子的老秋景色。
那些原始的老物件,古朴也典雅,是岁月里不熄的光。今天日子里的某些细节转瞬就忘记了,而多少年前的细节,放置再长的时间,还会被唤醒。为什么?不能说记忆是神奇的,应该说,情感的美妙总是不舍那些温暖的细节。
那些树枝,没有一根是没有用的。父亲总能给树枝找到安家立身的地方。院子里有菜园,屋后有小园,偏房的院落是大园。这些树枝就像父亲麾下的千军万马,被安排去做了“护园”的卫士。我家靠喂鸡养家,为了防止鸡贸然进入菜园,父亲要用树枝做成园篱。插入园边,再用横的树枝作篱笆的腰带,篱笆做好,很有审美价值,就像仪仗队,笔直的一溜儿,齐刷刷,那些冒尖的树枝被父亲剪掉,他常常坐在篱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哦,他是用细心和勤劳将树枝编成了一篱的诗意。我对这个“篱”字很有好感,并非源自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而是父亲编织的篱笆。在偏房的大园里,风景更耐看。一条曲径两侧,是篱笆,曲径的野性或许一下子被制服了,无论怎么曲折,也都在树枝的护驾之下,穿行其间,不必采菊,不必摘花,看看也是好美的景致。读书读到范成大“篱落疏疏一径深”,感觉仿佛是写我家的院落的。我也特别喜欢周邦彦的《虞美人》词句:“疏篱曲径田家小。”他写的是驿站一侧的田家之景,而这番景致就在我的家,归属感历来是亲切的啊。我常常想,父亲为什么青睐于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树枝呢?或许,父亲亲手做成了风景,树枝也就有了生命吧。树枝成为篱笆,是一次复活,它的生命在父亲的眼中复活,暖着深爱家园的父亲的心。父亲有重病兼腿疾,不能劳作,也不能走远路去看风景,但他对风景的渴望从未失去,那就用双手用树枝编织自己的风景吧。
树枝做成的篱笆爬满了眉豆藤,又是一道鲜活的风景。树枝啊,可以承载着花,树枝的生命并未干枯,依然成为花的骨骼。父亲是想不到如许的诗意,但他的儿子可以继续发挥。一篱眉豆花开,将院落染得如醉如痴,所谓四季皆风景,不是诗人的一腔情怀了,而是真正的存在。
三
那年,我考学离开家乡了。把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看,父亲说,上师范好。报考什么都是我自作主张,父亲居然没有摇头,顺从了我,出乎意外。或许,报考师范,当上教师,就是成了一根树枝吧,在整个社会分工里,老师的职业太普通了,是否正合父亲给与树枝的话?想想还真的像一根树枝呢,我也就是一根树枝,那些孩子们的小手攀着我这根树枝,荡着秋千,树枝承载着孩子们的欢乐,树枝也听得见他们成长的节奏声。父亲不善言辞,也从来没有把树枝和教师之间的逻辑联系说给我听,我现在也不知是否正确。一种理解,让我安然于职业,无所谓也没有必要追根问底的,我的逻辑也无需表白,认定了做一根树枝,理想不够远大,也没有委屈着我啊。我坚信,一根树枝也是可以托起希望的。就像晨起仰望一棵树,太阳就是被树枝擎着的,作用多么大!
或许是父亲一句无心无意的话,让我对树枝有了更多的关切。
夜空里那轮月亮,那弯瘦月,无论怎样肥瘦,都要把月华撒向树枝,树枝承载了月光,托着月辉。多么诗意的画面,树枝在我的眼中是画面的主体,不是背景。
屋顶的炊烟,不肯撒腿就跑,总是扑向院落周围的树上,树枝收拢着炊烟,炊烟笼着树枝,那是相依相亲的画面。
报春的从来就是那一枝。嫩嫩的绿芽被树枝孕出,打扮着树枝的美,树枝上的每一处芽苞,都是一个音符,春风就在树枝上弹奏了起来,吹着春来的曲调。
老家是沉寂的,唯有树枝发声。风来,树枝摇曳相迎,一根根树枝就是在风中抛响的长鞭,为沉寂的老家弹起铿锵的音调。树枝就像一支长笛,吟着清脆的声音,进出有笛声,树枝是长笛。
盛夏遮阴是树枝,树枝也属于那些可爱的蝉,它们总是占据着一根树枝,不知疲倦地唱着,从不嘶哑,从不喊累。一根树枝给了蝉以力量?它愿在自己的领地上高歌狂吟。我宁愿相信是这个理由。
老家的生活是淳朴的,就连端午节门楣上斜插一枝柳枝,都是那么简约,多少人相信,一根树枝就可以辟邪驱魔。每每看到家家户户门楣上的柳枝,我便觉得柳枝那么神圣。而这样的树枝,我哪里担当得起!做不了,就心生崇拜。
四
我想起古典文学课上学到了句子:“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是曹操《短歌行》的名句,诗人自喻一只鸟,绕树飞了三周却没敛翅,哪里才是栖身之所?树枝,是一代枭雄渴望的栖身之所。这树枝不简单了,树枝是他的“缘槐大国”的寄托,无枝可依,才提剑走天涯,为的是寻找那可依的树枝。
我就曾经亲见几只蚂蚁扛着一根树枝,艰难地往蚁穴方向爬行着。我曾想,它们到底需要一根树枝干什么?那根树枝怎样才能搬进狭窄的蚁穴?不敢看了,不敢想了。我觉得那根树枝一定还在蚁穴的外面。蚂蚁应该是为了建设新居,而且是一个与老的蚁穴并非同一版本的新居。它们选择了树枝啊!有人说,蚂蚁搬树枝是要下雨,这是所答非所问的答案。在它们心中,树枝就是了不起的栋梁。
我喜欢站在一堵墙外看伸出墙外的树枝,那是一幅自然构图的作品。墙掩住了树干,可留给我们足够的想象,一枝出墙,多么大胆,那树枝是要走进我们的视野,走进我们的画面。每一幅这样的画面,都隐含着一个艺术的原则——留白。树枝是留白之后的主角,不敢小瞧了那在风中颤颤巍巍的一枝。前些日子,我前往参加崮山前海草房大院的山水风景落成仪式,也就是凑凑热闹,居然接受了一个任务,要我写几句诗,构思一幅画面,要把红红火火的丰收放进这个院落的木屋檐下。
联袂启荣画家,很快便统一了意见。画一座海草房的屋角,闪出一枝柿子。
在那幅画里,那是一根有趣的柿树树枝,半黄半绿的叶子,涂亮了一根树枝,树枝满身挂着琳琅的黄柿,仿若一杆灯笼伸过来,想伸手摘下几枚,减轻那树枝的承重,却又不舍。几只恋枝的鸟儿,翩翩起舞,鸟儿啊,你是把那根树枝上的柿子当作了灯笼布景了吧?不能忘了看题诗,诗曰——
篱边柿子搬墙上,留住秋天朵朵香。
庭院从今无夜色,树枝一缕挂银光。
老毕书记说,没想到,一根树枝也是诗。
老了,还可以做一根挂果的树枝,多好!
我突然来了诗解,书记老毕就是这样一根树枝。篱边柿子搬墙上,留住秋天朵朵香。是给老毕的写真。
庭院从今无夜色,树枝一缕挂银光。我念叨着这个句子,赞美着大院的风景,很诗意,很投入。老毕书记也给我一个评价——你这根树枝是可以挂果挂香挂光的!我就努力修炼成那样一根树枝吧。
不负父亲曾经的说法,我退休了,就像树枝从大树上卸下来,不能使之干枯腐朽,我把自己扦插在江山文学的土壤里,搭起一个“东篱”,都说老树新芽,我就在这片园地发一簇嫩芽吧。
作于2023年1月3日,2024年3月3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