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老同学,来客岭“嗦”一顿好吗?(散文)
一
接到一个电话,第一句就是如题。
包含了好几个信息。是客岭的老同学,一定是高中同班的。客岭就在我上高中的西南处,距离半里地。
这个“嗦”字,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乡情。这个字,一说就有了快感,仿佛是牛鞭击水,或者跳水扎猛子,豪迈得很。这个拟声词出自我老家一带,不是我的乡亲不能用到,用了也不能上口。开口唤出亲情,就像回到我在老家务农期间,过阴历的“六月六”,这一天,按照我们那的习俗是要喝面条的,就用这个字。再用“嗦”字,就是喝海蜇汤,或者是粉条菜。
粉条,非“滕家粉条”或“客岭粉条”不能喝出这个“嗦”的速率和味道。老同学福海是地道的传承人,他说,这个字印在包装上,担心外地人不解。同时,给我出了个难题,要我写出这个“嗦”字,他就像抱定了一棵树,认准这个字。我也欣赏他的坚持,浓浓的乡音,也是“客岭粉条”的味道。
果然,五十几年前的高中同学福海来约,务必去“嗦”他的粉条菜。只为一个“嗦”字儿赴会,这是第一次,却无法推脱。
不过,据我的经验,这粉条,在客岭,并不能抗衡“滕家粉条”这个名牌。我上高中,学校就坐落在高落山南坡,论海拔也就一百三十多米,但陡峭不输一般的山,南北上坡度数怎么也在60度。山北是滕家镇,山南是王连镇。地瓜是高落山的特产,那时,我就知道,我们村秋收之后,就有人推着地瓜去滕家镇换地瓜,1.5:1的比例。红地瓜瓤红皮薄,宛若小媳妇的脸蛋搽了一层薄薄的淡粉,捧着看也要半天不放手。白地瓜则瓤白皮褐,最适合做地瓜粉,滕家镇就是因地瓜粉远近闻名的。我没听说,山南的客岭怎么出名。莫非粉香由北南渐?我用“西风东渐”的文化输入来解释,福海也不否定,只是说,赶上振兴乡村的时代潮流,波澜起伏,前浪推后浪,怎么是个“渐”字能形容的。
二
福海告诉我,山南的地瓜不输山北,但开发不够,名字不响。这话我有疑问,原来山南土地更偏重酸性,半沙质壤土,特别是石骨子土壤,地瓜品质更好。爱一方水土,首先是对水土的了解,若不是还在上冻,他一定会弯腰抓一把土,让我闻闻,他说过,我们那阵上高中,主科就是《农业基础知识》,奠定了他一辈子爱土地的感情基础,我戏说那门课叫“农业基础感情”。时光可以抛弃很多很多东西,但总是在一代人的心中烙印不泯的美好痕迹,若以深浅论,最深莫过一种情怀。这几年,发展特色产业,他的儿子建起了粉厂,颇有夺北名的趋势。说起“致富”,他还是相信守住这片美丽的土地才有可能。那我不能不一往看个讲究了,而且出了正月十五,也想换换口味,来点民俗风味。
“客岭”之名,我不知其解,且做客去吧。
我不管规模,固然规模可以说明地瓜粉好卖。薄雪还覆盖着蜿蜒曲折的梯田,未垦的山岚,衰草风摇。我知道,这样的地块,并不丰产,但栽植地瓜却是独有优势的。地瓜,在我老家分“涝水眼子地瓜”和“山礓薄地地瓜”两种。夏时,雨水丰沛,足够地瓜生长,抗旱,从来不用给地瓜担水润苗。地瓜的品质,决定了地瓜粉的成色与质量。
福海指着这片田说,他依然栽植老地瓜品质,如今的“烟薯25号”和“蜂蜜罐”适合烤地瓜,做粉的品质并不好,老地瓜品质是白瓤100号、红瓤38号,是从南美洲传入,经福建抵达山东半岛的荣成,这两个品种产量不高,但老口味却是无法被当地人抛弃的。福海说,这算不算“怀旧”,我说,这是“情有独钟”。
三
被放入高落山怀抱的客岭,朔风不劲,暖阳关照。福海不讲排场,只我和他的家人,盘坐炕头,吃一袭“粉条宴”。
福海先考我。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记载,称之“粉英”,“英”是什么意思?真没想到,我这个学中文的也要惊叹,他居然懂得“英”即花。样样松不如专门通。我戏说他是“老粉条”,他说不是“老油条”。果然,一会就上了一个“五花粉条菜”,五个青瓷花大碗,注满了粉条为主材的佳肴。
花是来赏的。“酸辣版”,碎碎的红辣椒段,被粉条抓住,显然是经过油泼了,举箸不忍拆开粉与辣的缠绕。
“肉末版”,煮熟的碎肉末,就像粉条遇到了灵魂之物,不再缠绕,做出绕抱的姿态,轻轻晃一下碗,肉末泛处,似乎是想代言粉条。要不是小葱段,小香菜段安抚着,肉末简直可以跳出来入口了,香溢味飞,不能自持。
“菜包版”,不见真面目,白菜,头菜,温水使其温软下来,一个包油炸小豆腐,一个就包切段的粉条儿,每一次都要猜一猜吃出什么,就像年夜饭的饺子,是包着钱币,还是包着红枣儿。这个粉条碗,是可以吃出故事来的。
“拌饭版”,吃过拌饭吧?低脂的肉拌饭,还是怕吃出胆固醇增高,但粉条拌饭就没有这个担忧了。适度长的粉条,压在米饭的下面,暗藏着辣子,微露着绿填料,戳一筷子,怕米饭逃掉,一羹匙下去,怕粉条不惹眼。
最后说冬天的“冬凉版”,不是夏天吃的么?这个疑问可以带到盛夏试试。北方的火炕,热得很,需要一股凉。炒熟油爆的花生米,跳跃在被凉水降了温度的粉条间,尤其是还有炒米如沙,全都附着在黏糊糊的粉条上,不必抖落,米香,花生香,粉香,各种调料的粉末,虽是凉菜,却入口之后一股微辣的滋味就燃烧了口腔,舌尖一遍遍地缠绕,这可是方寸之地的冰火两重天啊。
一个主题,福海家的粉条是最适合“混搭”的,就像卖一条围巾,配什么衣装都生色,都精彩。我这样评价,他说,这个比喻好,必须要我吃才出味。其实,这就是一棵白菜可以做出十八样大盘,一个道理,朴素的生活,需要变化,在农人的心中,粉条在这五个版本的大菜里就是灵魂,必须得到呈现。不是我不忘吃饭一定要吃出粉条的好,而是各种粉条在不同食材的加持下,有了真切的比较。
不能不说粉条的特性,它吸附菜味的吸力真的强大,它的主要成分是淀粉,以其精细,成就劲道,收揽百味。粉条是缠绕的状态,释放出缱绻的情绪,眷恋着入碗的一切。这是粉条的精髓,也是让我觉得为人应该有的境界。
今天不能“嗦”。要细研慢咽,吃出个讲究来。但嗦,到底是要说清的。绵软的条状,在启唇之时,喉咙里就积蓄了一个吸气,顺溜入口,粉条子在一股吸气里不甘,活蹦乱跳,却又软硬合适,乖乖就范,呈现出劲道的弹性,发出“嗦,嗦”连续的声响,仿佛是那琵琶的弦儿未拧紧,弹不出铮铮的音儿,只是一种低沉服软的响儿。咀嚼起来,香粉盈腔。我不能不说明,若品出滋味,“嗦”是有点囫囵吞枣,矛盾啊,不然怎么可以享受这番美食的独特吃法,征服感全无。真遗憾,口感和滋味不能两全。
四
这个“嗦”字在我们那一代,也用作跑得快,更快则说“一嗦嘎”,就像闪电。村南一处空旷的大院,就是福海儿子的粉条厂,一块木板刻着“客岭粉条”三个字。显然是简易的乡间作坊。不过,二十几个人在忙碌晒粉。阳光正好,仿佛光线特别青睐这个院落,打在了垂挂着的粉条上,闪着白光,粼粼生辉。福海说,在客岭,这几年冬闲不闲。光是外面的订单就要做到清明节,客岭粉条最好是冬粉。冬粉?真没听说季节能够影响粉条的质量。原来粉条出锅,室内还要作野草熏味,这是秘密。怪不得吃着粉条菜,我就觉出一股来自山野的韵味,据说是客岭粉条厂的独创,过去说,高手在民间,其实,最有独创性的人也在民间。他们接地气,懂得山川草木的好,只有冬季,沉淀的味道才厚重,最入味,所以冬粉畅销。我就看个热闹吧,我是外行。
福海“嗦”(说话快)了一串制作粉条的工艺流程词——淘洗,打浆,过滤,沉淀,打芡,和面,吊包,漏粉,煮粉,拔粉,成条,挂粉,晒粉,凉粉,切粉,包装……哇,这些词,每一步都是专业的艰辛,福海说,不亚于我们当年上高中学工学农的“拔丝”。
看千层幕帘无数,得之不易。一斤地瓜二两芡,一斤芡出八两粉。制粉的人是在精益求精,差不多是沙中淘金,真正的工艺,绝不是唾手可得,令我想到文学创作,推文敲字,捻须数茎。成精品,需有求精的耐心。不是投入,难得境界。农人在他们的产品上用心用情一点不少,就像把一块树木的根雕成工艺品,同样价值不凡;就像我的老家人,把一块面团做成“大饽饽”,也香遍天下。
我听说,粉条使用人工胶,必须求证。福海说,看两点,一是有无并条的现象,二是看是否酥碎。打眼便知。他说,古有“自毁长城”,教训深刻,制粉的人,不是在脸上涂脂抹粉的,一定要以实诚赢顾客,他把一本订购客岭粉条的台账哗啦啦翻开,说“哑巴吃黄连”不能说,粉条入口,真假自辨。一斤明胶,胶不住顾客的脚步,会封闭顾客向往的心。
看着琳琅满目的粉丝,想起了诗句,冯延巳的“高楼帘幕卷轻寒”最合适,粉丝若帘幕,卷起一冬的轻寒,但绝无独倚栏杆往天涯的清愁烦意。绣得粉帘无数,帘幔细密,透着那些满是洋溢着笑意的农人的脸,隐约着摇摇晃晃的身影,筛下一地的剪影,斑斑驳驳,却是诗意的场景,何时卷帘?我一定要来看看这些“卷帘人”,用不着“试问卷帘人”,也不说“海棠依旧”,应该说,“年年岁岁‘粉’相似”,日子这般独好。快乐地挣钱,还不缺诗意,这般日子,就是工艺繁琐,也不会讨厌,她们是在打造一个特产,而不是简单地接受祖传的一个手艺。
除了谈粉条,我们找到了分别这么多年的时光重回话题。你们离家的人总是把乡愁挂在嘴上,别以为我们这些守家过活的人就没有乡愁。这真的是一个新颖的说法。乡愁,是要在这片土地上打捞一个有劲道的日子。劲道?指的是他的粉条?也不全是,应该还有始终在土地上艰辛求生的韧性吧?
五
他的粉有根儿,扎在高落山这座宝山上;他的生活有魂,这个魂成为他的乡愁内核。
令他兴奋的是他要准备材料申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他也忧心忡忡的。原来,像他这样的作坊,在市场上单打独斗,总觉得就像一叶扁舟,在风雨烟波里,经不起浪头袭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扩大规模生产吧。其实,我理解太普通。他有一个想法,想把滕家粉条和客岭粉条来一个强强联合。是啊,一座山叫高落山,山不在高,因地瓜好,粉条就名。何不来一个“高落山粉条”,创造一个品牌,让品牌价值助力乡村振兴。
我能为福海提供什么帮助?一杯可以占卜的茶,叫奶茶;一瓶不只是解渴的水,叫“娃哈哈”;一盘螺蛳粉,代表一座城市。一个品牌必须有隐含的价值,粉条的价值必须在高落山上寻找。
想来,我对粉条可算是情有独钟,去往外地吃饭,总要注目菜谱,看看有没有粉条菜。在广西梧州,我吃过魔芋粉条,芋香盈鼻,难忘一味。在江苏盐城,吃过蚕豆粉条,配大蚕豆点缀,吃起来满口柔糯,就像跟一个长得胖嘟嘟的孩子玩。我特别喜欢河南洛阳的铁棍山药粉条,从拼多多上买,喜欢它的营养价值。但和地瓜粉条相比,我偏爱本地的。如果把一日三餐比作一台戏,山药粉条只能算一台戏中间的锣鼓过场,地瓜粉条,丝滑润口,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是乡愁左右了我,还是粉条可以回味人生?从小,我是吃地瓜长大的,可能对地瓜有着特别的感念,早就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救命食物,可那份纯粹的味道,在艰难日子里勇担使命的功德,我不能久违。原谅我,不说“红薯粉条”,一口一个“地瓜”,我觉得这是对土地最好的回报名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高落山前后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南桥头的油高落山的花生,客岭的地瓜滕家的粉。南桥头是我的老家,榨油的技术在当地无与伦比。客岭的地瓜好吃,声脆细甜,“细甜”是胶东人的说法,指的是瓜质细腻,甜度充盈。依靠这个优势,完全可以打造出崭新的粉条名品。从拼土特产,到精细加工,时代给了一个创造的机遇。
企业有重组联合,扩大优势,走规模发展的新路;古时有吴越相争,今天还不是吴越共鸣,弹出一曲“新吴越”的乐章?古有孙刘联合抗曹,为何滕家和客岭不能携手并肩?不为“抗”对手,唯求共繁荣。福海早就有这样的格局设想,频频颔首。
具有市场价值和人文精神的中国品牌,几乎都是出自手工作坊,出身卑微,发展艰辛,正因为此,我们才会发现这些品牌中的民族精神,所谓的“底蕴”,就是那种不满足于传承、锲而不舍的探索。扎根乡土,品牌就有了灵魂,寄托在粉条里的美好就沉厚。同样是淀粉的成分,来自不同地方的,其沉淀的功夫不一样,味道就特别。
福海告诉我,他的儿子正在整理“客岭粉条文化”。我佩服他们的生活高度,民族文化的写手来自民间,这是文化的根,也是经验的结晶。
他说,一辈子没想为子孙留下什么,但还是要留下点什么,总算不负人生吧。想好了,就想给他们留下一个粉条品牌。
福海心生憧憬,眼光里,闪着兴奋的光,前景光明,但我手中提着福海牌粉条,老想着回家考验一下老妻的手艺,忙问——做粉条菜要泡发吗?
50度的温水,泡发半小时。
50度?福海创业的热情岂止是50度,已经沸腾了。
再“嗦”一顿?福海挽留。
我说,等你的“高落山粉条”的牌子闯出来,我们再“嗦”。
2024年3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