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记忆中的年夜饭二三事(散文)
这些年大家总在说,年味越来越淡了。交通的便捷可以让人朝发夕至,见到想见的人;生活的富足可以让人随时吃上各种美食,想吃就吃,更别提新衣和礼物,那是常年中的常态。连除夕的年夜饭,身边的同事朋友也是早早就到饭店定好,到时各自从家中出发,饭店欢聚,然后再各回各家,省去采买洗涮、锅碗瓢盆的各种繁杂琐碎,轻松自在。伴随这日新月异的变化,年味渐渐淡去似乎也属正常。但对于我们来说,有些记忆还是很难抹去,有些习惯也很难改变。
◎两个猪肉罐头的年夜饭
在还有公社的那个年代,我年轻的父母从县城去到了大山深处的供销社,我们姐弟仨先后落地,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自打记事起,每年的除夕,是父母最忙的时候。公社那块巴掌大的平地上人山人海,赶年前的大集。大山里远近依山傍水散落着很多村庄,平时不见人,一到赶集,尤其是年前的大集,远近村寨近乎全体出动,把家里积蓄的腊肉野味、鸡蛋干菜、手工吃食全带来了。有农户间互换物品的,有卖到钱再挤到供销社抢购盐巴、烟酒糖茶布等。
计划经济时代,供销社遍布祖国大地每个角落,担负着各地人民的物资调配供应销售,过年必须保证人民群众都能买到必须的生活物资。年前,供销社就得分头出发,村村寨寨送货下乡,物资全靠肩挑背篓。记忆里父母总是一大早摸黑出发,姐姐常领着先后醒来的我和弟弟等过漫长的一天,等到夜晚再次降临,我们守着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听着门外忽啦忽啦的山风,等着送货的父母归来。他们常常一进家,就赶紧到炉灶上忙活,生起火,也只来得及焖熟一锅米饭,一家人就着咸菜和匆忙煮开的菜汤吃晚饭。夜太深了,我和弟弟常常边吃边就睡着了。
小时候能做熟一锅米饭那是真本事。首先得去井里打上水挑回来,去柴垛上抱回柴禾在炉灶里分粗细架好,还要敢擦燃火柴,在没烧到手前点燃炉灶里的引柴。还没上小学的姐姐领着我们多次尝试,常常被烟呛得四处逃窜,更别提把一锅淘好的米烧开焖熟。
年三十这天,整个公社都热闹非凡。广播里成天有字正腔圆的播音和歌声,除了供销社忙得焦头烂额的员工和旁边无聊等待的小孩子,四处聚集的人们都是开心的,过大年嘛,难得奢侈一回。我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找乐子累了,在装物资的纸箱上睡醒了,日头偏西了,人群终于渐渐散去。不一会儿,周围村寨的鞭炮陆续响起,应该有人家开始吃年饭了。父母们的工作还在继续,把货物清点入库,钱币分类整理捆扎,然后几个人分头把算盘打得哗哗响,终于把钱、物、帐全部对上,派两人赶紧把钱压送到等候多时的营业所存上,把要紧物件锁好,几个人关上供销社门市部那个厚重的双扇大门,大铁将军落锁,这才纷纷召呼自家的孩子归家。
此时天色已暗,父亲忙着去担来两桶水,母亲抱来柴禾,上灶煮饭。我们几个眼巴巴地守在一旁,过年啊,难道还是只有一锅米饭?当一锣锅米饭飘出香味,父亲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两个猪肉罐头!六只眼睛瞬间闪闪发亮,仔细盯着父亲用小起子把罐头撬开,贪婪地吸着罐头散发出来的香味。母亲盛来米饭,我们一家的年夜饭也隆重开始啦!五口人,两个罐头,你推我让,吃了个底朝天,美美的滋味至今难忘。
◎自立更生的年夜饭
小时候生活的山村是少数民聚居地,教会孩子们生活劳作的本领从不见刻意却又自成一体,无声无息代代相传,比如说独立生火做饭的本领。
每年的大年初二,是当地的小年,我一直以为小年就是小孩子们独立自己过的年。这一天,孩子们三五成群自由组队,往往是大的带上小的。家里的肉、米面蔬菜、油盐、锅碗瓢盆由孩子随意取用,孩子们一般都不会贪心,领队的大孩子会商量搭配,再吩咐给每个小孩从家里拿出东西凑份子。每个孩子都会背上个小背篓,量力分头背上凑齐的东西,去到平时玩乐劳作就顺带选好的地方。这个地方不能离村子太近,防止随时都能逃回家,也不能太远,防止太小的孩子走不动,还要有山有水有草地。这一天的两顿饭食就得靠自己垒灶搭锅自己做了。
记忆里,和小伙伴们一起过小年实在是太快乐啦!一开始,我们啥也不会,村里会有大一点的孩子来相约,父母们一开始不放心,耐不住我们的磨叽和村民们的劝说,只好千叮咛万叮嘱,拾上些吃食让我们同去。
来到山野,孩子们是有分工的,有负责刨土搭灶的,有负责淘米洗菜切肉的,有负责生火做饭的。我们小一些的孩子会被吩咐去拾柴火,顺带扯一些绿油油的松毛树叶铺出一块齐整的地盘。然后围着看新垒的土灶,几经调整垫补之后,平稳地支上了锅,然后几经烟熏火燎,司炉的大孩子像老师傅一样这儿捅捅那挖挖,火烟顺溜地从灶头飘出,火苗顺从地舔上了锅底。一通忙乱、夹杂着小伙伴群间的来回观摩互助后,四处的炊烟袅袅升了起来。山的这边和那边都充满了歌声和欢笑嬉闹声,都分不清是山谷的回音还是四处村寨出动的孩子们的声音。这一天是孩子们和大自然同过的年!
说来也神奇,所有外出过小年的大小孩子们,到傍晚吃饱喝足尽兴后,一个个都能全须全尾地着家。走前还知道扑灭火堆埋上灶,做好标记,意犹未尽,期待来年的小年再来。但一年的光景如此漫长,漫长得让人忘了标记,漫长得足够找到更加新鲜好玩的地点,漫长得有些大孩子长大了,不再能领着我们过小年。
于是我们渐渐也变成了大孩子,不知不觉也能独立组队,带上小的出发。父母也不再叮嘱,只管敞开家门可劲让我们自行带上所需。期间我们也曾经历过很多窘境,欢天喜地好不容易翻过几架山到达幽静美丽的地方,却发现忘记带火柴,四周无人求助;煮了夹生饭、炒了半生的肉菜、摔了跟头弄破了手指等等,但是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大自然神奇宽阔的怀抱包容着我们,我们尽情撒野,我们尽情磕碰着学会独立。在当地村民的眼里,孩子学会自力更生做饭,就像鸟儿学会独自觅食一样,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事。
自从我们能够独立过上小年,我家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那叫一个有模有样有声有色,我们不再在意父母的晚归,会一早起来为年夜饭忙碌。去到菜地里摘来新鲜的蔬菜,把家里囤好的肉找出来煮上,甚至从鸡窝里摁出一只鸡,抱到老乡家里请人家帮忙宰杀收拾干净,回来找口大锅煮上。支棱大锅小锅的灶台、风炉全天炉火熊熊,热汽腾腾。姐弟仨分工合作,忙前忙后,期间还不忘到附近小伙伴家串门,时不时捎回块麦芽糖、几个米花糖球、一整个饵块筒、几块豆腐啥的。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富裕,但浓浓的年味和乡邻情谊真让人欢喜。我们也学着村里人,在家里撒上绿油油的松毛,这是我们一放寒假就开始上山扯回来备着的。撒上绿松毛的家感觉焕然一新,我们依次摆出忙碌一整天的菜肴,有鸡有肉有小菜,还有一碟子炸焦的花生米。等父母一进家,弟弟抢着燃放了鞭炮,年夜大餐开席!辛苦一天的父母乐得合不拢嘴,对我们夸个不停,连压岁钱都比往年多发了五毛钱!小时候总以为,一家人在大山里,这样一年又一年的简单快乐,会一直一直延续不变。
◎丰盛的年夜饭
变化在不经意间其实来得很快!我小学毕业那年,全家回到了县城,远离了我们的山水乐园和温暖乡邻伙伴。父母家人就在身边,我却一度有了思乡的情绪。
八十年代中期,人们的生活渐渐好转,各种物资丰富了起来,市场也渐渐繁荣。父母似乎更忙碌,做年夜饭这件事依然是我们姐弟的主场,每个人已经可以做几个拿手菜了。姐姐精细,专门买了菜谱来研究,一棵白菜她都可以做出四样菜:凉拌、裹上肉沫蒸菜卷、醋溜、白菜豆腐汤,都特别好吃。弟弟好吃肉,他会搭个梯子把父母挂在房梁的老火腿弄下来,切个几大块,或炒或煮,还学会拔鸡毛收拾宰好的鸡,鸡也不再一锅煮,可炒可炖。我本来很会焖饭,自从有了电饭锅,这个引以为傲的手艺也用不上了。
那时过年家家户户开始讲究,得年年有余(鱼)。年菜的鱼可不能随便剁块煮个清汤,做就得做一整条的鱼,炸得双面金黄,再根据口味熬制料汁,用淀粉勾了芡淋上,讲究色泽搭配漂亮,口味酸辣鲜香。我家当时暂时无人做鱼,无事可忙的我就开始琢磨。在弟弟的掩护配合之下,丢了几次炸焦了的鱼、倒了几回碎成一锅肉油难分的鱼,掩饰着热油飞溅烫伤的手,同时也掏空了平时攒下的零花钱,在回城第二年的年夜饭上,终于端上了一整条淋了料汁的金黄大鱼。弟弟专门找了盘子装上,姐姐用芫荽做了装饰,关键是全家人都觉得好吃!于是我又有了引以为傲的手艺,这以后年年年饭的压轴大菜都是我做的鱼,甚至后来还做到了婆家。
我们的年饭越来越丰盛了。有一年我们一口气做了十八道菜,下班回来的父母高兴极啦,父亲甚至准许我们也喝上点酒。这一喝一发不可收拾,再往后的年饭便无酒不欢。我们依然象在大山里一样,给家里撒上绿松毛(城里的松毛只能去集市上买),年夜的大席依然在松毛地上铺排。这个习俗常惹得城里老家亲戚们的嘲笑,但却吸引来了他们各家的孩子。我们一起在松毛地上尽情玩乐打滚,甚至吃完年饭还不肯离去,于是撒上一层新松毛,搬来铺盖直接铺上,玩累了就一排躺着守岁,闻着松毛的清香,就像在大山的怀抱里一样香甜睡去。
◎阖家团圆的年夜饭
随着国家迈进一个又一个新时代,百姓生活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祥和安定、丰衣足食。我们长大啦,一个一个离开了家。离家时总觉得去去就回,结果就象父亲念叨的一样,鸟儿总会长大,长大了就扑楞着翅膀飞走了。我们求学、工作,有了落脚的异地和小家,渐渐异乡也成了家乡。春节我们渴望团聚,家人也渐渐发展壮大,后来的成员也渐渐迷恋上了我们过年的方式和气氛。
父母渐渐上了年纪,市场放开,供销社改制,他们退休了,终于可以完整地过上年三十。但家里已成习惯,我们姐弟不管凑齐几个,都是年夜饭的主角担当,父母基本插不上手。菜品是越做越多,越做越好。留在县城的弟弟,厨艺已小有名气,年三十常有朋友来求他的拿手菜。弟弟总是默默忙碌着多做,除了分朋友,还有全家从年三十吃到年初一的量,以及我们返程带走的份。
大家四处奔忙,阖家团圆的年饭就显得格外珍贵。好不容易凑齐,常常酒酣耳热还舍不得撤席,干脆就从去年吃到今年。尝过丰盛美味的菜肴,酒过几巡,相互祝福、谈天说地、欢声笑语。连憨憨笑着最不爱说话的弟弟也开始高谈阔论。孩儿们跑上跑下放着烟花,狗儿们东躲西藏逃避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当然更少不了发压岁钱环节。和我们小时候一样,孩子们捧着长辈们发的一堆红包,高兴得两眼放光,各自找个角落拆红包数钱。已为人父母的我们借着酒劲撒着娇向老父亲讨压岁。父亲总是佯装嗔怪,摸出一沓早就准备好的新钱,挨个发一遍,一人一张,嘴里还叨咕着,怎么娃儿越变越多了呢,发都发不过来。一大家子乐得前仰后合。
如今我们自己的娃也纷纷长大,年三十他们也不时加入露上一手,做的菜有模有样,味道上佳。和家人一起分享着自己动手做的美食,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我们从来没有刻意教过他们,是不是正如小时候的村乡认为的那样,孩子学会自力更生做饭,就像鸟儿学会独自觅食一样,天经地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今年有个电影叫年会不能停,对于我们来说,更应该是年夜饭不能停,天南地北各处归来聚拢的家人,一起动手做年饭,年味化做浓浓的亲情和温暖萦绕我们一整年,再溢成希望到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