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稻田里的精灵(散文)
一
相比刻意种花,我更喜欢无心插柳,因为不刻意,就像注定的因缘,自然而来,却也挥之不去。田里的鱼也是这样,不是特别饲养,而是顺带品,是条件限制下不能刻意追求的自然所得,反而更加鲜香味美,令人着迷。
养殖场的鱼嘈杂拥挤,江河野溪的鱼少而警惕,而圈养观赏的鱼有些摇尾乞食的奴性,因为完全漠视或太过刻意,这样的鱼似乎没有那么美好。唯有田里的鱼,不会踪迹难寻,也不会鱼满为患,警惕性低却未能完全驯化,乖巧中兼具野的灵性,可算悠然自得、闲情雅趣的风景。
有鱼必有水,有水才有鱼,如何在只能修建梯田的地方把水留住,田埂便是关键。在重力、干湿、时间以及虫蚁的共同作用下,田埂时有崩塌毁坏,故在翻土犁耕之前,农人会先行补建崩塌毁坏的部分田埂,费时费力也在所不惜。而在翻土犁耕之后,每一寸田埂都要细细检查,修补裂缝、填堵漏洞之后方可蓄水浸泡。
翻土犁耕后的第一次蓄水,因为干涸以及田底存在的裂隙,对水量的要求较高,若是水源较小,可能无法蓄水,便只能等待大雨天气,这样的田叫“望天水”,是无法养鱼的。我还记得很多这样的场景,男人们头戴斗笠,身披胶衣,牵牛扛耙,冒雨劳作,这些男人中,当然也有我的父亲。第一次耙田之后,田泥开始软烂平整,后续对水量的要求就小很多了,若能保证水源不断,便可投放鱼苗了。
在充氧机普及之前,鱼类难以长途运输,所以鱼种的选择很少,大致只有三项选择,一是就近购买鱼苗,二是购买鱼水,三是购买鱼草。一般情况下,冬天干涸的稻田要进行三次犁耙,田泥才会如豆腐脑般柔软,水稻才能舒适生长,而第一次耙田之后,只能投放鱼苗,不能选择鱼水和鱼草。
二
鱼水的这种叫法是口语化的,也比较奇怪,其实这是刚刚孵化出来的鱼苗,无法清数条数,也无法离水称重,所以只能用碗作为计量单位,至于一碗水中有多少鱼苗,就只能看鱼水贩子的经营理念了。我没有见过挑着扁担走街串户的货郎,我只见过挑着鱼水走遍每一村寨的鱼水贩子,简单地说,他们挑着两个木质大盆,也如货郎一样吆喝。老人们常说,鱼水生意只需要一次本钱,售出部分之后再行添水,也不会有多少影响。
口语化的鱼水已经有些奇怪了,而口语化的鱼草似乎更难想象,毕竟水和鱼的关系比草和鱼的关系要亲近很多。这其实是一种更加原始简单的繁育方式,鲤鱼喜欢将卵产在柔嫩的草叶上,以草为载体进行交易,所以叫做鱼草。这样的取名方式很难不令人莞尔,简单平实,却又特点鲜明。春暖之后,雌鱼开始躁动,可将雌鱼迁至产房,再迁数条雄鱼,便可见证生命繁衍的奇迹。而这个产房实在简陋,只是一个比较安静的水域,放置一些细枝嫩叶。雌鱼的个头一般较大,产卵时在草和树叶间拍打水花,扬起鱼尾的那一抹鲜红,向生命和延续致敬。
鱼水比鱼苗易运输,而鱼草又比鱼水更易运输,鱼苗、鱼水都离不开水,而鱼草只需保持湿润即可。而鱼种的成活率又是与易运输成反比的,所以鱼苗的成活率最高,鱼草的成活率最低。徒步赶集的时代,若是路途稍远一些,便只见鱼草,不见鱼苗、鱼水。而如何通过鱼卵判断鱼的种类以及鱼卵是否受精,需要观察和对比的经验,我至今未能掌握这项技艺。
因为还会有两次犁和耙劳作过程,鱼水和鱼草都太弱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尤其是耙田的时候,牛在前面走,人扶着耙跟在后面,激起波浪,其本质就是将泥和水进行搅拌。我曾担心鱼会被牛踩在脚下,也曾担心鱼会被耙齿刺伤,但这种概率是很小的,虽然眼睛可以看到鱼儿在泥水浪里挣扎,但鱼儿的速度是牛万万赶不上的。后来我又担心鱼儿在这样的泥水里会不会呛死,就像人在烟雾里会呛着一样,因为每次耙田之后,鱼儿总是把嘴抬出水面呼吸。后来父亲告诉我不必担心,耙田一般都在早晚凉爽时进行,在炎热气温中劳作,牛会受不了,而且耙田之后也会立刻注入清水。看来父亲和我关心的点不一样,他更关心他的牛,而不是我的鱼。
按理说,刚投放的鱼苗还小,根本达不到可以吃的标准,但我忍受不了这样的诱惑。鱼儿在泥水里缺氧头晕之后,特别容易捕捉,但捕捉之后我又不敢告诉父亲,只能悄悄地藏在裤兜里,母亲看着我从左右裤兜各掏出一条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有惊讶,有责怪,但更多的是无奈。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因此遭受皮肉之刑,因为鱼早已经断了气,刑罚已经无济于事,但后来父亲再耙田时就不太愿意带着我了,用他的话说,谁知道我这混小子会干出什么事!
三
耙田之后,田里光秃秃的,总感觉鱼儿就像没穿衣服一样,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所以大人们会把树叶、树枝、杂草丢到田里供鱼儿躲避。但我的疑惑又来了,鱼儿挤到一起,容易把周围的一小片水搅浑,更容易被发现,这好像不是供鱼儿躲避,而是陷阱,此地无银的陷阱。
插秧之后,田里的水就像对平静了,就可以选择鱼水和鱼草了,投放鱼水是我最喜欢干的事,这就像现在的天使投资一样,充满了未知、新奇和运气。投放鱼水的是有技巧的,要选择冬天放干水的田,要选择水流平静的地方,还要选择气温稍微凉爽的早晚。常年蓄水的田肥力不足,缺少鱼水为食的浮游生物,还有肉食性的七星鱼;而鱼水的力量过于弱小,经不起水流的冲击,更难快速适应中午温热的水环境。
在秧苗茂盛之前,可以蹲在田边,看鱼儿三五成群,悠然觅食,烝然罩罩。若是发出声响或者动作过大,鱼儿就会四处逃窜,在其调头处留下一股混浊,还有满田的轻波。
我是性急的人,钓鱼不是为了陶冶身心,完全只为满足口腹之欲,所以我不愿意到溪流河水中钓鱼,却喜欢在稻田里钓鱼。在田里钓鱼非常简单,没有技巧,更不需要耐性,绑一叶草作为浮漂,放在水位较深的鱼窝处,若是熟练,还能直接放到鱼儿嘴边。若是找不到鱼窝,诱鱼也十分简单,可带些米糠、菜籽饼之类的东西,甚至仅仅把某一处的水搅浑都能把鱼吸引过来。若是实在钓不到,我这样的混小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直接扒开出水口放水抓鱼。这就像热兵器普及之后的白刃战,属于最后的拼命招数,极有可能遭受责骂和皮肉之刑,因为顾虑,我会选择面积较小的、容易蓄水的田,还能稍稍强词夺理。
在所有的鱼中,钓七星鱼是最省心的,七星鱼喜穴居,只需将钓饵放在洞穴门口,不久之后再来检查即可。七星鱼满口利齿,性情凶猛,一旦咬钩就很难摆脱,可以直接将鱼从洞穴里拖出来,生拉硬扯,但这也容易出现一个问题,有时候需要进行剖腹手术才能取出鱼钩。我家那块常年蓄水的田,特意在田边用石头给七星鱼建了两个窝,每次掀开必有收获;还可用毛竹、粗水管模拟洞穴制成陷阱,屡试不爽。
我曾将一对七星鱼投放到一块石缝很多的田,这把父亲搞得大为恼火,因为放水抓鱼时收获了很多小七星鱼,却只抓到一条大鱼。这让父亲很不甘心,沿着田边的石缝来来回回摸了三遍,最终也没找到另一条大的。那块田冬天要把水放干,抓不到会很可惜,在恼火和不甘的驱使下,父亲只能下令禁止我把七星鱼放到那块田。七星鱼是肉食性的,会以鱼苗为食,所以不受长辈的喜欢,即使七星鱼更加鲜美。我是个贪婪的人,有时长辈会责怪我一次钓的鲤鱼太多,应该细水长流,但七星鱼不在其列。
水稻抽穗扬花之后,钓鱼就不容易了,因为食物充足,鱼饵的诱惑力就小了,但抽穗扬花期的鱼最为肥美,所以也叫稻花鱼、禾花鱼。这或许可以成为高薪养廉的一种理由,在生活富足之后,对诱惑的克制力就会增强。按理说抽穗扬花之后是抓鱼的最好时节,但这只是对于鱼来说,对于水稻来说会影响产量,而农人看重的是水稻,鱼只是顺带而已。
而抽穗扬花之后,稻谷会渐渐成熟,也会渐渐弯腰,这也是鱼的食物,不会对鱼的肥美造成太大的影响。传统文化中,鱼咬莲花带有非常美好的寓意,但农人和农人后代的我似乎没有这样的浪漫,我们更喜欢鱼咬稻谷,因为这已经不是寓意,而是丰收与即将收割的证明。
四
稻谷的成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从稻穗顶端往稻穗根部逐渐成熟,在稻谷半熟的时候,就到了孩子们最期待的时刻——放水抓鱼!这时候放水已经不会影响稻谷的产量了。插上竹帘,扒开出水口,哗啦啦的水声就是孩子们的心跳,守在缺口处,不断清理堵塞竹帘的浮萍,总希望水流得再快一些。等到水流不动的时候,还需要挖掘沟渠,因为田泥不可能是完全平整的,中心的地方往往比较低。
因为稻谷繁茂,也因为浮萍和田泥可供躲避,面积稍大一些的田,想一次把鱼全部抓完是不可能的。但农人是善于观察和总结的,在水深不足时,鱼儿会往更深的地方游,所以第一次放水后还会再蓄一些水,两三天后鱼儿游到深处时再放水,就能大致能抓干净了。虽然抓鱼足够喜悦,却也是有代价的,那就是瘙痒和割痕,水稻一定会给身体留下这些东西,电视剧《功勋》里就曾描述袁老深受其苦。
通常情况下,放水抓鱼的时候,当年投放的鱼水和鱼草还很小,只能作为来年的鱼苗集中到一起过冬,而收获的也只是作为鱼苗投放的那一部分。与养殖场的商品鱼相比,这种稻田鱼的个头很小,一斤的是惊喜,半斤左右是欣喜,有的甚至不足三指宽。虽然看起来仍然像是鱼苗,但其实已经发育成熟了,因为雌鱼体内的饱满的鱼子就是证明。还有更现实一些的解释,稻田的水体是养不住大鱼的,因为水深不足,水若过深,就会影响水稻的生长和产量。在留不住人才的时候,通常会用这样一句话表达情绪:这池子浅,留不住这条大鱼!
如果认为放水的目的是为了抓鱼,那就错了,鱼只是顺带而已,既然是顺带,就不会考虑太多,放水的目的是为了方便收割。稻谷半熟至完全成熟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断了水源的田泥就会干裂,人可以正常行走,这能大大提高人工收割的效率。当然,在干裂的田泥上,还是偶尔能看到鱼的尸骨,这只能称为尸骨,因为肉体已经腐烂消失,紧接着就是几声叹息。
收获是喜悦的,也是痛苦的,因为收割的辛劳而痛苦,在这种痛苦中,收割常年蓄水的那块田就成了期望,因为又可以抓鱼了,又可以吃鱼了。当然,这种期待只是孩子们的,大人们不会有这种期待,即使有也不会表露出来,因为水田收割实在麻烦,并且效率低下。另外,常年蓄水的田,因为泥土得不到休息,不能在冬天进行轮耕,肥力不足;加之靠近水源,水温偏低,水稻的产量也会相对偏低,所以这样的田只能选择相对更耐低温、耐贫瘠却低产的糯米。
大人们虽然对收割水田没有多少期待,但依然会为此狂欢,只是这个狂欢的目的最开始恐怕也不是为了庆祝。面积稍大一些的水田,很难一天完成收割,多次放水又过于麻烦,所以人们学会了相互帮助,稍稍集中起来先为一家收割。既然是相互帮助,那么主人必须要准备精美的餐食,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烤鱼。
在水田旁生一堆火,鱼经过简单处理后插在树枝上,架到火旁直接烤制,十分诱人。鱼烤熟后剥肉去骨,配以烤熟的青椒,新鲜的韭菜、野芹,以及其他的佐料,加入盐、味精等调味品后轻轻搅拌,便是美味。闻着田泥味,吃着新稻米,喝着甜米酒,不在乎手臂或脸上还有泥土,也不计较汗水还在浸润着衣服,聚餐欢笑,算是一年主粮耕作任务的结束。
因为集中,也因为天气和水温逐渐降低,鱼在整个冬天几乎停止生长,等待来年蓄水耙田后分散出去。在水较深的地方,农人会用树枝、竹枝、稻草等物搭建供鱼躲避的地方,有的精心,就像搭建简易的屋顶一样,盖上树枝稻草;有的随意,丢在深水处,任其自生自灭。
五
我总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诱惑的克制力也会增强,但大哥偏偏反其道而行。五个堂兄弟中,大哥是最爱吃鱼的,尤嗜田鱼,每年春节回老家进行祭祀活动时,总惦记着二伯田里的鱼。春节期间,水温冰冷,也许山顶的树梢还挂着冰雪,所以下水抓鱼是需要勇气的,也是需要魄力的。大哥最爱吃鱼,却也最怕冷,就像“人菜瘾大”的描述;二伯年纪大了,总是微笑,说我们可以随意去抓,但他自己不下水,于是这抓鱼的痛苦差事,就落到了二三四五的头上。
大哥毕竟是大哥,身份还是在的,颐指气使,以势压人,挥斥方遒,分配任务,安排哪些人继续祭拜先人,指使谁跟他去田里抓鱼。只是大哥的这个身份实在憋屈,因为除了他自己,没人会把他大哥的身份当回事,一句谁想吃谁去抓就能顶回去。更何况我们还有正当的理由,因为我们是回去祭祀土地、祭拜先人的,为了一口吃的就中途放弃,实在儿戏。而大哥也有歪理,说先人最是心疼后辈,非但不会生气,反而会因为后人得到满足而开心,虽有歪理,仍不会有人搭理他。
威逼不成,便来利诱,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是每个人都清楚,这种口头的糖衣是靠不住的,更何况大哥往往只承诺物品类的好处,而不是直接现实的经济利益,所以依旧不会有人搭理。威逼利诱皆不成,便只能央求了,好言相劝,循循善诱,甚至于近乎谄媚,然后大家才会同意派一个人跟他去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