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见闻】姥姥的鞋筐儿(散文)
一年清明又将至,我禁不住又想起了姥姥。她老人家已经离开我们五年了!从姥姥走后,以前对清明没概念的我,后来每到清明都会早早想起她。每次回家时去看望舅舅舅妈,也总感觉她老人家温暖的气息还在房间里;那熟悉的话语,似乎也还在耳畔回响。看到她的照片,似乎也能感觉到那种身体的温热,眼神的关爱。走过村口那棵大柳树,还都记得她老人家驼着背,手拄拐杖频频地朝我们挥手的模样。从姥姥走后,我变得多愁善感,也总是一次次赌物思人,并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骨肉亲情、血脉相连的可贵。
姥姥一生勤劳善良,聪明贤惠,女红更是一流。家里有个精致的长方形鞋筐儿,里面放着剪刀、铺衬、锥子、镊子、顶针、钮扣、粉笔、卷尺、布头,还有几本夹鞋样儿的书。那便是姥姥一生利用率最高的东西,一会要用剪刀,一会要找针线,有时穿针引线比较勤,姥姥就索性把它放在身边。我们都戏说这是姥姥的百宝箱,姥姥说:“这叫鞋筐儿。”
我不会说儿话音,就说鞋筐子。姥姥就对我说:“小姑娘家,说话得温柔点儿,说鞋筐儿,也能让人听出它的可爱。”而我又说:“可是里边也没鞋,为啥叫鞋筐儿呀?”
姥姥说:“意思就是做鞋时,离不了的小筐儿呀。”这倒是真的,不只是做鞋,就是做棉衣,绣花,做帽子,姥姥都把它放身边。
这鞋筐儿,姥姥也用坏了好几个。而且我们也发现姥姥也越换越漂亮了,从草编到竹编又到塑料条编。最后这个还巧妙利用塑料条的颜色,在四边分别精心编织出了福、禄、寿、禧,底部和盖上都是红红的双喜字。这盖子上,不仅缝上了提手,四周还都缀上了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珠子,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一件精致得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姥姥在最后十几年的光阴里舅妈不再让她下厨,什么心也不用她操。她也就整日做针线活,依这个鞋筐儿为伴了。我们也都能看出这是姥姥得意的作品之一,所以如今每次看到这个鞋筐儿,也就会想起姥姥。
姥姥姥爷养育了一男四女五个孩子,我们这一辈有十四个人。姥姥把我们每个人都当成手心里的宝,像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爷爷奶奶疼爱的人,而在姥姥家更是加倍地得到了疼爱。所以对我来说,童年有一种幸福就是在姥姥家。不仅和表姐妹、小表弟一起玩儿,还能听姥姥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我们讲故事,教育我们认真学习、学做好人。因为从小看惯了姥姥做针线,也就对此颇为感兴趣。看着姥姥每次都把一根线小心翼翼穿进针眼,折返比齐,在末端轻松挽上个小疙瘩,开始做时都要拿起针,用针尖儿在头发上蹭两下。
我好奇地问:“姥姥,为什么每次您都这样呀?”
姥姥笑着说:“用头上出的油磨磨针呀。”我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就这样看着姥姥在头上磨针,低头做活,笑着说话。我们围着姥姥,守着鞋筐儿,从小到大,也从姥姥满头乌发看到她银发缕缕,直至满头白发,戴了老花镜。
我们有时也都抢着想帮上点儿忙,姥姥就开始教俩表姐和我做针线活,因为我们仨最大。先从缠线开始,那个时候,做针线活的线是成“桄”子买回来的,做衣服用线的时候,不能从“桄子”上直接拽,如果拽了,“桄子”的线就容易乱了,所以得缠绕在一根小棍子上。棍子上的线缠得越来越多,手也要不断变换,让线上下翻转缠绕,这样才不至于秃噜。最后看着那饱满的线穗,让我们也颇有一些成就感。
喜欢上了针缝线连,我们就常在鞋筐儿里面扒拉着找东西。往往是姥姥前面刚整理好,我们又扒拉乱了。久而久之,这个鞋筐也就成了我们最熟悉的物件,不摸不摸一天至少也得摸几回。姥姥后来给我们开了个会,让我们做事要有条理,东西在哪拿的用完还放哪。并一边整理一边仔细讲,各种型号的针都放在针盒里,有做被子纳鞋底儿的大针,也有沿鞋口儿、纳鞋垫、补衣服的中号针,还有绣花用的绣花针,一一码好,盖好,靠边放着,以免扎着人;五颜六色的花线,是用来绣花和补颜色不一样的衣服用的,一字排开码整齐,放在一个饼干盒里;有一大一小俩剪刀,大的剪布头、裁衣服,小的剪线头,装在一个小长方形的布袋子里,竖着尖头朝下放,以免划着手……姥姥说:“一个人做什么事都要井井有条,从小养成好习惯。”
看着姥姥在屋里屋外忙忙这、忙忙那,就有一种踏实感。农闲时,姥姥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做针线活,鞋子衣服,谁的都有。在我们看来,做鞋真是又复杂又累人的手工艺活儿,纳鞋底子得用锥子,那千层底儿得一厘米多厚,全靠手劲儿用锥子尖扎扎透鞋底,再用针穿过来,用针镊子如钳子一样,夹住那种一号大针拔过来。锥子用坏时,我见过姥姥,都直接用针扎透底儿。没镊子时,还用牙咬着针拔过来。我在旁边直担心把针咬断,掉进嘴里咋办?那一针一针密密麻麻,居然还组成了很多菱形花瓣,让人佩服不已。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而我们每个人身上、脚上,也都有姥姥的手中线啊!
有一次寒假,我们恋在一起疯玩,姥姥就要教我们仨剪鞋样儿和衣服,说这是农村女人最基本、最普通的劳动技能,女孩子不做针线活,嫁了人是要作难的。然后我们都对付着说要好好学习,工作挣了钱就可以买衣服鞋子穿,姥姥说那就别玩儿了,现在就得开始啦。姥姥总是这样,话不多,也从不打骂我们,但是我们总能乖乖地听她的话。
姥姥是个非常讲究的人,爱说什么“没有好人穿,还有好人看”,什么“不怕穿的衣服有多旧,主要是得不露肉”之类的话,意思就是穿衣打扮若不讲究,别人会笑话,并耐心对我们讲:“不会裁衣服不学做鞋可以,学会织补衣服是必须的,衣服不小心刮了蹭了也是难免,总不能就扔了吧。”看着姥姥把我那个破了洞的枕头,用大红色丝线织补出了一片枫叶,我就跟她饶有兴趣的学起了织补。后来我学得也不好,但是姥姥却鼓励我说这是练心性、练耐心。
无论是补个补丁,还是钉个钮扣,姥姥总会独具匠心。床单被罩被老鼠咬了洞,被姥姥认真补过之后,那些小洞就变成了一朵朵雪花,原本被人人都嫌弃的东西,后来我们又都抢着要用。我们冬天穿的小袄和罩衣上,姥姥的各种盘扣也总是引人注意的亮点,引来女同学羡慕地观看。二表姐上初中时,姥姥为她做了一身铅灰色中山装,那英姿飒爽、帅气挺拔,立即轰动整个学校。
姥姥年轻时就是远近出名的巧媳妇!因为她小时候裹了小脚,走远路疼痛难忍,所以就在大队的缝纫厂做衣服。包产到户之后,成天还有人拿了衣服到家里,让她裁剪、制作,家里的缝纫机就像公用的一样。有人家要嫁闺女、娶媳妇了,就会请她去套被子、做棉衣、做绣鞋、绣门帘儿。她就会像赤脚医生出诊背药箱一样,带着她的鞋筐儿,不辞辛劳地欣然前往,无偿帮忙。
姥姥一生大部分时间与针线为伴,而且还精益求精,乐此不疲,鞋筐里的工具有的被她用的光亮锋利,有的换了好几轮。但她还总在拓展着业务、改进着花样,从裁剪衣服、做鞋、绣花,到织毛衣、做花帽、编筐捏篓,无所不能。她老人家特别重情重义,心里记挂的人也多,而且还总觉得自己能力小,除了做针线和编织什么也不会,所以就会给想到的人做鞋、做衣服,编个席垫或草蒌,表示心意。所以无论亲戚邻居、沾亲带故的人,关系都处得非常好。
姥姥九十多岁时,仍不闲着,若去几个女儿和孙女家住几天,也都要带上那个鞋筐儿。而且还不停地找东西修修补补,每个人都劝她别做了,她说那也不能光等死啊!于是后来,大家在接她去住之前,先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给她找点活干。
2016年秋天我回家那次,去看望她,九十五岁的姥姥还在阳台给重孙子程程做棉衣。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她已耳背也没听见,我便拿出手机给她拍照,又像小时候一样蹲下来看她做活。她依然是那么认真,针脚也依然那么细小,看着她那满头白发和佝偻的身影,我的眼睛模糊了。姥姥一手拿布,一手拿针,低着头、弯着腰,保持着这个熟悉的姿势。这个画面,已经定格在我的脑海。此时此刻,当时的一切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最后一次见到姥姥,是2018年12月29日。我陪她住了两晚,但没想到那竟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记得一生爱干净的姥姥,那天让我替舅妈搞了家里的卫生。然后又让我把她床上整理了一下,换了床单被罩。然后又让我把她心爱的鞋筐儿找出来,我们俩一起坐在床上整理那些花线和碎布头。我当时还想起了姥姥教我学织补的情景,边说边笑,姥姥也依然爱怜地看着我笑。并轻轻对我说:“等过了年,开春儿了,我想给程程再做个花帽子,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过了年呢!”
“能,姥姥,您肯定能,您答应过我要活100岁哩,还差两岁,加油姥姥。”我看着姥姥腊黄的笑脸,却装着没事儿的说。其实我们都有预感,98岁的姥姥已经如熟透的瓜,之前已有两次生命垂危,虽没有任何病痛,手已无缚鸡之力。但她依然坚持要自己下床上厕所,自己吃饭,从不麻烦我们。我当时已看到姥姥很虚弱了,但是,也还侥幸的想这次姥姥肯定还能化险为夷。
谁知,三十四天后的腊月二十七,姥姥她老人家午休时,再已没有醒来。姥姥享年九十八岁,无疾而终,她面带笑容,为那天看到子孙满堂、人才济济而欣慰!她知足地驾鹤西去了,却留给我们无尽的温暖和怀念!
姥姥含笑走了,她房间的布置舅舅和舅妈一直都没有变,那个鞋筐儿还放在床头桌上。
入殓那天,二姨说:“给咱妈带上那个鞋筐吧,那是她老人家一生的家当。”
“还是咱们留着吧,让我们看见这个鞋筐儿,就能想起妈。”舅舅泣不成声地说。
“妈,您老人家别怪我们,您劳累了一辈子,到了那边该好好歇歇啦。”舅妈哭着说,紧接着几个女儿和女婿,以及所有孙辈都跪地放声大哭。院里院外的亲友,和村子里的人也都跟着痛哭,为这位德高望重的百岁老人送行。
姥姥走了,她的鞋筐儿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我们谁去都想看一看。抚摸着鞋筐儿就像抚摸着姥姥温热的手,似乎那上面也永远留有姥姥的温度。如今我们每个人的家里也都保留着姥姥的手工艺品,草蒌,鞋垫,毛线手套,绣花枕布,我们都加倍珍藏着。因为我们都懂得那一针一线里,都蕴含着姥姥对家庭和生活的爱恋;那一经一纬里,也都凝聚着姥姥对儿女和小辈们的慈母情节。